現在的他,較之岩石也更靜,比之嬰兒也更弱。
一個月。
泉千流想。
讓我好好的睡上一個月,什麼都好。
突然。
大地輕輕、輕輕地一顫。
有一個人,方才裝作偷襲失手,然後便等在這裡,閉氣滅息地裝死,盼的,僅僅就是這一課時間。
在泉千流驚恐無以可比的目光中,屍體堆裡的雪千裡,緩緩站起身。
雪千裡此人,從來對外聲稱,自己是咒夢師一族的使者。
但事實上,“咒夢師”這個詞是雪千裡自己創的。
世間並無此族類。
能夠真正做到咒夢的道人,上窮碧落下黃泉,也就隻有雪千裡這區區一人。
凡人之軀,但天縱奇才,年及弱冠便體悟不老仙體,更甚者,自己悟出其他一切道人連聽聞都不曾有過的“咒夢”之能。
此之能力,實乃道的“突變”。
雪千裡很冰雪聰明,他知道自己雖強,但單憑自己的能耐,根本無法橫霸凡間。
於是咒夢的本領也變成了他最大的弱點。
懷璧其罪。
於是,他處心積慮,編造出了名為“咒夢師”的族群,又用足夠長的時間,製成了足夠詳細的謊言,巨細靡遺到足夠讓世間的智者信以為真。
單單一個所謂“咒夢師使者”雪千裡便如此了得,那麼誰還敢輕惹咒夢師呢?
憑如是如此,雪千裡活了下來,一直存活到今天。
包括琅琊子也沒有人知道,他的能耐可並不單單如他自己所說,隻會“咒夢”,那麼簡單。
雪千裡除自由出入夢境、在夢中營造所謂“真實”之外,還有一個匪夷所思的本領:讓道人強製入夢。
極度昏睡中的道人,被雪千裡施以此術,便會突然站立而起,行為舉止如同平常,但實質上被施術的人卻認為自己是在夢中。
雪千裡笑吟吟地盯著泉千流,臉色一片慘白。
他再如何苦心經營工於心計,終究也受了很嚴重的傷。
但這些都不礙事。
如果能為自己最愛戀的琅琊子報仇,一切一切,也都終無所謂。
雪千裡強行催動道勢,化不可能為可能,念了一個,今生最後的夢咒。
突然之間,地上那些布滿大地的“屍身”一個接一個地站了起來。
泉千流以重創之軀擊敗這十餘人,下手始終不是十成十的力道,如若雪千裡不施夢術,那麼被泉千流重傷的道人中有幾人不難救活。
可雪千裡這是壓榨道人最終潛能的術,讓活人永墜夢境。
這一入夢,直到死亡,也終是無法醒來。
那些倒地不起的道人,剛剛好滿足了雪千裡這術的唯一條件,昏睡。
於是除了不是道人的大漢劍士、已經身死的幾個道人之外,那骨手少女,白須老人,兜帽侏儒等等所有道人,全部都站起身,做了他們今生最後的一個夢。
在這僅有不到一炷香時間的夢裡,他們每個人,都將擁有自己修道生涯中,最全盛時的實力。
在這夢裡,他們將要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殺死一個名叫泉千流的道人。
雪千裡看著雙目暴睜的泉千流,終於露出了專屬於自己的、幾乎無法歸類於人類表情的獰笑。
泉千流,這下子,就算你是天庭諸神,也總該死了吧!!!
對我愛人下那般毒手的月鴆子•泉千流啊!今日,留下你的命吧!!!
雪千裡大吼出一個字:殺!!!!
那白須老者緊閉雙目,搶先向泉千流衝去。
他左臂早被泉千流斬斷了,但右手卻呈一個淒厲的爪形,直取泉千流的麵門。
泉千流如果不閃,這一爪到了臉上就會死;如果閃開,璋琨留在他身上的拳勁會馬上迸發,不等那老者再欺身他就會更快的死去。
可不論如何,這老者的一爪到了。
結局嗎?
會是,我這一生的結局嗎?
然後白須老者的腦袋就飛了出去。
不光腦袋飛出去,他僅剩的右手也被轟碎,經此劇變他突然由夢中驚醒,雙目暴瞪,吐了一大口濁血便當場氣絕。
泉千流愣住了。
雪千裡更是驚駭。
他們誰也不知道,這突然的一下猛擊究竟是出自何方,出於誰手。
以此二人之能,兩人緊緊盯著的白須老者,竟然會死於如此莫名其妙的一擊。
不等雪千裡開口問話,一個黑影突然砸在地上。
那迅雷之勢穩穩著地的人,緩緩站起。
雪千裡不明所以,泉千流卻突然發現,這人是從大樹樹杈上跳下來。
趁著眾人激鬥,找了個空隙躍上樹枝嗎?
不。
泉千流的直覺告訴他,就在激戰開始的瞬間,一個多時辰之前,就在自己的神識最緊張感官最敏銳的時候,這人就已經毫無聲息地隱匿在樹上。
如果他不主動現身,自己永遠不會發現。
“你是誰!”雪千裡驚慌大吼,他怎麼也想不到事情到了最後的最後竟會被如此一個人破壞。
泉千流軀體雖無法活動,雙目卻無大礙,他仔細看著樹上跳下的人,發現他頭戴乾枯的巨大鬥笠,身穿破舊得不知名的衣物,頭麵都被布條纏滿,整個人仿佛從土裡爬出一般的頹喪衰敗。
手裡仿佛攥著一個根長竿。
說仿佛,因為看不太清,這人的整體輪廓模模糊糊,就好像他周遭的空間遭到了什麼樣的擠壓,變得無可辨彆。
雪千裡也看到了,可他此時卻又鎮定了三分。
冷靜點。
以泉千流之強,都無法招架如此多好手的圍攻,現在他們雖然渾渾噩噩,可由於夢術的加持,這些人的功力比之方才攻擊泉千流時隻增不減,完全能夠彌補那幾個死去道人數量上的空缺。
不要慌,隻要趁機殺掉泉千流便可,如若這人全力阻擋保護泉千流,那麼把他一起殺掉也就是了。
雪千裡想,這一炷香的時間內,我可是擁有足以馳騁整個凡間的大軍!
可他也僅僅是想到這裡為止。
有如實質的殺氣,令泉千流,雪千裡二人無可抑製地流出冷汗。
泉千流固然不能動,可此時此刻,就連雪千裡也覺得無法轉身,甚至不能動彈。
這到底是什麼術?
二人同時均想,哪裡來了這麼一位了不得的道人。
這想法不約而同地冒出,然後,不約而同地被擊了個粉碎。
當,有如實質的殺氣,化為實質的時候。
雪千裡終於發覺,自己所觸碰到的,並不是什麼道勢,道陣,法器之類等等任何自己曾認為不得了的東西。
而是,就那麼毫無保留、包圍著目所能及的整片大地的,乾乾淨淨的殺氣。
我觸碰到了。泉千流想。
那殺氣真的觸覺可及,震得他每根手指都發痛,皮膚突然間崩裂出兩條不淺的裂口。
冷汗滴下,然後被殺氣震碎。
真真切切,那無限的卑微感,在這殺氣中潮起潮落,最後隻剩下恐怖。
“你到底是誰!!!”雪千裡終於經受不住,瘋狂大吼,突然一個被咒沉在夢中的道人一下子被殺氣驚醒,吐了一大口血,便倒地身亡。
雪千裡再也無法忍耐,他突然用道勢引導著還在夢中的道人,那骨手少女緊閉雙目,第一個展開了瘋狂的攻勢。
目標竟不是泉千流,而就是這個發出殺氣的持長竿男子。
骨手少女第一個出手,也頭一個安靜下來。
因為就在剛剛,通天徹地的殺氣突然一滯,隨即全部對準了這可憐的少女。
可這大霧一般的殺氣中,誰人又不可憐。
殺氣瞬間攪碎了少女,之後,這女子除了鮮血外變再無痕跡存於人間。
泉千流依稀看到,那把粗竿掃過,方才那個讓自己吃儘苦頭的兜帽人,就這樣被攔腰斬斷,簡簡單單。
而後長竿又開始無法看見。
這戴鬥笠的人動作剛猛無鑄,而那殺氣又是如此的不真實。
這人拿著長竿,一轉身奔向下一個。
夢中的那些道人們,吼叫聲都變成了哀號聲。
“彆過來!”一個身手也不算毫無可取的道士突然大喊道,可他的雙目依然是緊閉,沒有分開,想必那殺氣也一同侵入到了他的夢境。
餘下的道人們全力攻擊敵人,可敵人卻隻剩下數道人影,怎能尋見。
如果這些道人傾每人之力,分彆向不同方向立即逃竄,可能還能活下來一兩人,但此刻他們都在夢裡又如何辦得到。
雪千裡卻突然想到了這一點,他心念一動,有幾人分彆逃跑,有幾人卻與這人突然纏身。
青山尚在,不愁柴燒,雪千裡由本能馬上打定了主意要逃。
可他想錯了。
敵人的人影隻晃動一下,長竿揮出,登時掃裂了所有逃跑道人的腦袋;他拿著長竿又一頓,身邊的兩個人同時被擊得血肉爆裂,瞬間粉身碎骨。
可怕,可怕的難以形容,可雪千裡畢竟還是逃了出去。
他隱匿掉了自己所有的氣勢,在刹那間逃到了幾丈開外。隻要再猛提一口氣,終究還是能……
然後他的思維就停止了。
拿著長竿的人,從他的身上緩緩拔出了長竿。
泉千流看得明白,卻看不明白。
肯定不是罡步,那人在一個細微的刹那做出了衝刺的姿勢。
可他然後就到了雪千裡身前。
並沒有衝刺的過程。
泉千流終於看清楚了。
這人的動作直到此時才一緩。這一緩,泉千流也終於看見,他手中拿的並不是長竿木杆那些東西,而是一柄通體灰暗的大槍。
然後最後兩個道人也被他用大槍串死。
這些與泉千流纏鬥一個多時辰,讓他幾乎身死的道人們,最終就這樣以道勢鼎盛的狀態,被持槍的人一一結果。
從他在地上第一次出手,到最後一個道人死亡,這期間,不過三十秒。
殺氣終於潰散,可這殺氣仿佛就連雲也已擊了個粉碎。
破舊的衣服,無法辨彆的外表,灰暗的長槍……
可能嗎。
泉千流的心裡,突然浮現出了一個名字。
他不想相信,他不論如何也不願意相信,可他確實知道,這就是事實。
持槍人收槍而立,一語不發,甚至連看都不看泉千流一眼。
可泉千流終於想起了眼前的這個人。
非妖非鬼,非道非仙。
而是一個,詮釋以殺戮的,人上非人。
這一夜,懦弱可以被寬容。
參見,槍魔•陣遠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