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之上有一個奇怪的島,名字叫做蓬萊。
現在它更適合被稱呼為廢墟。
千年了,這裡依然,毫無生機。
“來了嗎。”慶天零說。他臉色蒼白得毫無人色,渾身上下躥動著無法壓製的死氣。
陣遠同站在他的身旁。
“我兄弟的魂魄呢?”顏瞳若問。
“一會就會讓你看到。”慶天零。
“你確定就在蓬萊島嗎?”顏瞳若問,慶天零給他留下過數條線索,讓他知道慶天零所尋找的就是這蓬萊島。
“確定。”慶天零說,四顧愁雲慘慘的小島。很難想象,曾經有數量那般龐大的強絕道人聚集於此。
“我在凡間遇見過一個人,從他那裡我知道了很多很多,就是因他的指引,我去了北海。”
北海。
顏瞳若知道,慶天零於四海龍王乃不共戴天之仇敵,龍王統治的所有海域對他來說都是極惡險地。
他在凡間遇到了一個人,卻能將他再度引入海中。
“他是誰?”
“張道陵。”
“!”
“我和他有類似道。他的道是正確的,因為他的心,他不能再走下去。而我的道……”慶天零的目光的逐漸靈動熄滅。他深知自己的罪孽,他的心一直被折磨,殺戮的罪他從未有習慣。
“但我必須做。”
“他告訴你……昆侖山在這裡?”
“不錯。我做的太多事張道陵不認同,勸說他很難……但我做到了。他沒有和我說的詳儘,但我從他的字裡行間,聯想到十二仙一貫的傲慢,我想到一件事。我覺得這件事張道陵早就想到,他隻是不去確認,而我必須確認。所以我去了北海,見了申公豹。”
“……他還活著?”顏瞳若。
到目前為止顏瞳若聽聞到的秘辛已然太過繁多,以至於“申公豹沒有被封神”這種事情都不足以讓其產生太大的驚駭。
而所謂“被封神”,實則就是昆侖密謀的殺害。
“他隻是不能說是完全死了。”慶天零,“那是我頭一次見到被西昆侖禁錮的囚犯究竟是什麼模樣。”
片刻沉默。
“申公豹是真正的鬥士。”慶天零繼續說,想象著申公豹的淒慘模樣。
“我所知,他隻是暗地協助蓬萊,密謀瓦解昆侖山。”顏瞳若道,“說到底,也隻是覷窺十二仙體內‘巫’的能量。”
“正相反,申公豹本就已經是吸取過巫之力的道人。”
“!”
“他所做的一切,都出自他本人堅強的信念,絕非貪婪。”慶天零說。申公豹的行為早已折服他和張道陵。
如若沒有申公豹,蓬萊島在最開始就會被昆侖連根摧毀。但等慶天零見到申公豹的時候,申公豹整個人都陷到北海海眼,渾身上下隻剩輪廓模糊爛肉。
但慶天零沒有時間同情或悲傷。他的人性早已枯萎。
“就算他根本早就無法言語,但我還是和他說了一句話。從他極其難辨的反應中,我終於確信知道這句話是真的。”慶天零。
“哪句話?”顏瞳若。
“昆侖山,在蓬萊島的影子裡。”
原來,如此。
顏瞳若看著慶天零,慶天零的臉上沒有明顯的情緒波動,他的雙目喪失了全部靈氣。
所以慶天零來到了這裡。
所以陣遠同站在他身旁。
所以慶天零接下來要做的事,顏瞳若已經知道:
他要豁開腳下這片土地,他要摧毀一個通天徹地的巨大監牢。
不論成功與否,他今天一定會死在這裡。
顏瞳若想起了慶天零對他的一跪。
男人做事,有男人的方法。不論成敗都不會背離自己的格調。因為做某些事情的目的並非“完成它”,而是“完全使用自己的方式完成它”。
如果需要,可以將生命舍棄在一個具有重量的地方。
但絕不會舍棄重於生命萬倍的尊嚴。
但那個時候,慶天零卻對顏瞳若跪下。
慶天零他一定知道,不論他經曆了多麼慘痛的悲傷,不論他的生命究竟為了一個何其巨大的意義而存在,不論他講述一個什麼樣的故事,顏瞳若都不會冷卻掉泉千流被他殺害的恨意。
因為不論如何,泉千流真正死在慶天零的手上。
所以慶天零對著顏瞳若跪下。
顏瞳若知道,眼前這個曾被他稱呼為師叔的男人從不因威壓而彎曲自己的脊背,他想要站立的時候,就算蒼穹塌陷,他也會直挺挺的站著,直到蒼天將他的脊骨壓碎。
他卻為了想要得到自己的幫助而下跪,叩首。
這一切隻因為,他想要做的事情,不論如何他也非要完成。
“想要完成這件事”的念頭,蓋過了尊嚴,忽略了方式,超越了生命,碾壓一切。
不因“失去”,不為“得到”。
顏瞳若,知道。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什麼東西,能夠讓這樣的男人屈膝,
那麼這件東西,一定叫愛。
“謝謝你肯來幫我。”慶天零說道。
“你要知道,我不論如何也會殺了你,撕碎你的靈魂,我親手。”顏瞳若。
慶天零笑了:
“可以。”
顏瞳若看到他的表情,那表情就好像他當時給自己跪下時候一樣。
沒有決絕,沒有屈辱。
隻有充斥著雙目的死氣,行將就木的神情,和無可救藥、無可救藥的,一意孤行。
如果可以,顏瞳若當然要親手殺掉慶天零,他的仇恨至始至終從沒有變過。
但就像他對曉夜說的一樣,一切,都要等到他幫慶天零毀掉昆侖山之後。
而慶天零的表情告訴顏瞳若,他的生命並不會因顏瞳若而終結。
慶天零的生命,會因他自己而終結。
慶天零駕著一個奇怪的手勢,念了一段奇怪的咒。
離他不遠處的一塊土地突然布滿漆黑的液體。
慶天零的雙目圓瞪,然後,那液體當中飛出了一口閣樓高的黑色棺木。
那是散發著無可名狀氣息的巨大的棺。
慶天零曾製造過這種顏色的、名為困嶽枷的戒指,那戒指曾囚禁道勢強大渾然的東海龍王。
可製造那戒指的材料,可以說是這棺木的邊角料。
可以想象這建築物一樣的棺材中盛裝著怎麼樣的怪物。
大荒北經曰,大荒之中有山,海水北注焉。有神,九首人麵鳥身,名曰九鳳。又有神銜蛇銜操蛇,其狀虎首人身,四蹄長肘,名曰強良。
九鳳,強良,巫耳。
而此山卻能同時納二古巫。
慶天零的這口棺,便以此山命名,名曰:
“北極天櫃。”
慶天零說道。
他徑自走到棺木前,一隻手放在棺蓋上。
顏瞳若注意到他的腳步有些微的不穩。
但慶天零全不以為意。他顯然知道自己的狀況。
然後,他猛地打開棺木。
!!!!!!!!!!!!!!!
整個蓬萊島的廢墟突然被不詳的壓力填滿,顏瞳若隻覺得胸口被絕望的情緒逼迫,根本無法呼吸,那絕望比之龍鬼敖離現世時尤甚。
顏瞳若雙目驚詫,他想到慶天零準備的術一定非同小可,但這件法器早已超出顏瞳若所考慮的範圍。
好不容易調勻了吐納,顏瞳若定睛望去。
那口棺裡的法器並沒有多大,在一團紫黑當中,有一杆短竿,上掛一片簡簡單單、烏黑色的布。
……旗?
不,並不是旗。
旗是大規模操縱生屍的上等法器,可在這個旗一樣的法器中顏瞳若並沒有感覺到對屍身的關聯。
這法器中幾乎無法壓抑的是類似於魂靈的……死氣。
顏瞳若看著慶天零。他不需要答案,但他需要明白自己該做的事情。
此物……
“這是我還原出的法器。”慶天零說道。
“六魂幡。”
!
顏瞳若瞪著那杆幡。
六魂幡乃六尾之幡,相傳此幡曾現於封神戰萬仙陣中,六尾書“李耳”“姬發”等六人之名諱。
六魂幡將會還原六尾之上所書六人的全部道勢。早晚用符祭拜此幡,而後將幡晃動,對著還原出的道勢念咒,這六人也會受到完全等量的傷害,沒有任何辦法防禦。
顏瞳若突然間明白了慶天零瘋狂掠魂的目的。
慶天零從來沒有,用陰魂強化自己的軀體。
他隻是在自己心臟之中存有很少一部分陰魂,他把幾乎全部陰魂都焚燒提煉,最終凝聚成了這杆幡。
鑄造這六魂幡,便是慶天零瘋狂舉動的唯一目的。
但慶天零還原出的六魂幡並沒有在幡尾書寫六個之名,那幡尾上隻有一個名字:
“蘇妲己”。
“我將要再現出蘇妲己能量鼎盛時期的道勢,就在此地,現在;”慶天零說道,“雖然隻有氣勢,但你應該知道怎麼做。”
“我知道。”顏瞳若說道,在自己周圍燃起堅毅的火牆。
慶天零看著這團火,直到它燒得真正足夠猛烈。
“瞳若,堅持住了!”他大喝一聲,然後兩手直直懸浮半空的,雙臂猛地分開。
“綻!”慶天零大吼。
沉寂的六魂幡周圍刮起猛風,黑色的幡迎風飄揚。
顏瞳若噗地噴出一大口血。
他全部的感知突然熄滅,隻剩下幾乎要擠碎他軀體的黑暗威壓。
這是什麼樣的感覺?
顏瞳若的思考停頓,他這整個人生當中頭一次,唯一一次,感到過如此強大的勢,狂亂,扭曲,毫不掩飾無限外擴的漆黑,蹂躪一切的破碎能量。
什麼樣的感覺?就好似數十條敖離級數的龍鬼滿天狂舞,互相撕扯咬噬,直到破碎掉整個時空。
封神戰所謂的“贏家”、西昆侖的十二金仙何其驕傲,何其自負,他們在毫無立足之地時便意圖掌控天下,而當他們湮滅掉自己曾不屑一顧的死敵、以“反抗者”的身形鬥爭過的蓬萊之後,更在這座哀傷之島的影子中,建立了一直一直吹噓著,當時卻未曾存在過的昆侖山。
這之前已是千年,這之後又一個千年。
那些被遣送到山下的所謂有業障者,不論如何在這個國家的西疆尋找,對著無際荒漠苦苦哀求,也終未能再次觸碰到山門。
因為昆侖山唯一真正的入口,遠在東海。
如若沒有在昆侖山上掌控各陣之人的主動開啟,蓬萊悲影當中的這入口便絕不會開啟,隻有一種情況除外:
當蘇妲己級數的魔神出現,危及“仙山”安全,讓昆侖最暗地裡中強絕的防衛古陣自動運轉的時候。
蘇妲己當然不能重新出現,她是成長最完全的九陰屍女,名為蘇妲己的“魔”早已死去千年。
僅僅剩下一個辦法,便是“讓昆侖山覺得蘇妲己再次出現”。
於是慶天零傾儘餘生,偽造了六魂幡。
萬事有因果。
就像在肥沃的土壤中埋下健康的種子,辛勤澆水施肥就會長出幼苗一樣;就像有了天邊的月,海水就有潮漲潮落一樣;就像野火燃於荒原,最終會燒出百裡一樣。在這漫天的死氣裡,海水翻湧,大地撕裂,整座荒島的陰影傾斜。
然後,昆侖山門出現。
它最初是一種固液混合體,膠著而洶湧,從海麵的陰影裡迸發湧動。
而後翻滾凝固,狂怒著張揚它脊骨般的磚瓦,糾結壯大,處處轟裂再重新連接,無唇無齒,卻像一張大口,最終扭曲成一座半生命體一樣的“山門”。
這“山門”的頂端正中央,用不知何物的漆黑液體書寫著妖異的醜陋大字,“昆侖”。
而那些至今仍未乾涸的黑色液體依舊在湧動著,好似血液。
顏瞳若驚呆了,他萬萬沒有想到昆侖山真正的入口竟會是如此扭曲的模樣。
慶天零知道這扇門絕不會像自己所想象的任何樣子,但他也無法料到,那“無法想象的黑暗”最終會是這個模樣。
因為知識淵博的他看清了,也猜到了,也確信了。
構成這扇巨大山門的可怖“磚瓦”,並非磚瓦,而是十二祖巫的屍骨。
沒有思考的餘地,毫無空閒得能用來驚訝的時間,那山門瞄準了半空中的贗品六魂幡,不詳而空前巨大的黑色能量在山門內飛速凝聚。
“落!!!!”慶天零用最大的聲音嘶吼,萬鈞之險,就在此刻。
鎮壓時空的死氣飛速聚集,全部內斂於幡內,然後毫無預兆,“六魂幡”猛地飛向“山門”,狠狠鑽入其中。
轟隆一聲。
巨響。
這便是這杆罪惡法器第二個,也是最後一個作用。
它完全炸開,徹底粉碎,隻為牽製住這昆侖之門一瞬,哪怕最片刻的片刻。
它做得到。
就用這些死氣,這萬人陰魂哀嚎出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