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就是這一瞬。
“你想暫時鎮住它?”顏瞳若果然猜得出。那死氣消散之後他終於鬆了一口氣,開始張口說話。
慶天零默認。不用回答。
“能多久?”
“要麼一炷香,要麼一盞茶,”慶天零咬牙,“但最可能的是更短。”
“不到一盞茶?”顏瞳若問,並且仍在心驚,“然後呢?”
“轟碎它。”
顏瞳若不可置信,他望著仍在掙紮著蓄力的恐怖巨門道:“我知道陣遠同在此,但就算他武力天下第一,這世上真有什麼兵器能在一盞茶裡劈開這扇……怪物?”
“有,所以你的兄弟才會死。”慶天零眼神悲痛欲絕,卻依舊低吼,聲嘶力竭,“北極天櫃!!!”
有一口黑棺猛然出現。
慶天零走上前,扯開棺蓋。
顏瞳若突然心口一熱。
在這一刹那,僅僅是一刹那,他誤以為自己的兄弟又回到了這個人間。
在那巨大到足以容納萬人死氣的棺木中懸浮的,就隻有一顆拳頭大的紅珠。
毫無疑問,這珠子提煉於泉千流的“靈魂”。
“陣遠同,請你用這顆珠子,幫我打碎前麵那個大門。”慶天零的聲音絲毫不掩虛弱。
“…………”陣遠同,“然後你就不會再要求我去做任何事,對嗎?”
“完全對,這就是你我的約定。”慶天零。
陣遠同短暫地思考著。
在他看來,轟碎這個總感覺和他關聯緊密的門,比殺掉現在如此虛弱的慶天零要困難許多。
“我知道你一定在想,殺了我可能會比較容易,但是你不妨先全身心對那扇門投入所有的敵意,然後再捏碎這顆紅珠,如果那個時候你仍然覺得轟碎那扇門非常困難,你可以再思考彆的出路。”
“…………”陣遠同。
“去吧。”慶天零,“我覺得,如果先秦的君主在世,也會希望你這麼做。”
陣遠同突然虎軀一震,他自己不能理解,但他空無一物的胸中仿佛突然填充了什麼。
慶天零的這句話得於近乎無所不知的張道陵。他曾經說過,在最關鍵的時刻,這句話一定會起到作用,但可能也是最後一次作用。
陣遠同大步走向黑棺,伸出早已枯萎的手臂,可那灰暗的身軀忽然卻顯得雄渾。
然後,握住紅珠。
!
從不曾吃驚,也再不會吃驚的陣遠同,驚訝了如此的一次。
他感到這珠子當中暗湧著從未見聞過的偉大灼熱。
這東西,這東西是……
“槍。”陣遠同自語。
“沒錯,”慶天零悲傷笑道,“去吧,大將軍。”
慶天零的話飽含蠱惑的魔力,心思呆死的陣遠同無法思考得稍進一步,比如慶天零以後不遵守諾言要怎麼辦;比如慶天零可能馬上就會身死,自己並不用按照他說的去做;比如,如果他從這珠子裡獲得了什麼偉大的力量,以至於破壞那山門都輕而易舉,那用來秒殺慶天零豈不是更好。
但慶天零此舉卻再不是鋌而走險。
對著昆侖之門綻開無限殺意的陣遠同,在聽到“大將軍”三字後,手掌猛地抽搐,捏碎了手裡的紅珠。
大火。
燒天。
“這杆槍……”不可能會問出任何無關問題的陣遠同,猛然喚醒了那武者最後的觸覺,“這杆槍……叫什麼名字?”
“火。”慶天零答道。
哪吒大神的佩槍。
慶天零清楚的知道,雖然他用愛子的生命為原料,把這無形的猛火凶刃重新帶回到世上,可火尖槍能存在的時間卻非常非常的短暫。短暫得最多隻有二十次眨眼。
二十次眨眼,就是在場所有人生命的極限。
白起,驕傲的殺神,抬起他撕碎蒼穹的手。
一下,兩下。
四下,五下。
第六下眨眼,昆侖山的大門,化為灰飛。
陣遠同望著手中的大火,直到它熄滅。
自己那仿佛再度喚醒的心神,也將會跟著熄滅。
“我……可以走了。”他喃喃。
“可以走了。”慶天零說道,並,真心地感激到,“謝謝。”
“可是這並不是槍。”陣遠同向遠方走去,步入海水,語調恢複他一貫的木訥,頭也不回。
“這隻不過是,恨意罷了。”
“阿桂。”慶天零說道,重新挺直他的脊背。
顏瞳若望著方才那扇恐怖之門消散的地方,一條幽深黑暗的路,突兀地存在於那陰影當中。
這道路裡,萬千個死陣毫不掩飾它們張狂的殺氣。
根本沒有時間一一破解這些陣。
打從呼喚出第一口黑色棺材,慶天零的生命就開始消逝。
所以,我在這裡。
“我在。”顏瞳若答道。
“你那個能倍化所有火術的咒還在嗎?”慶天零問道。
“爍星羅嗎……?”顏瞳若一驚,“可是自從我變成這副模樣之後,我能用鳳魂放出來的所有的咒,都……”
顏瞳若的心裡忽然有些慌張,不知為何,他真的真的不想慶天零再此處功虧一簣。
可他忽然又想到,以方才慶天零詢問的語氣,以一直以來慶天零縝密的思維,他顏瞳若並不是此時此刻的關鍵。
“我猜,也是這樣。”慶天零緩緩道。
果然。
“對我而言,根本就沒有大差彆。”慶天零想想,繼續說,“阿桂,火傷得了你嗎,現在?”
“不會。”顏瞳若道,風拂動著他的白發。他這個樣子喪失了過去所有的奇術,卻得到了萬火難侵永久的軀身。
“不論多嚴重的火?”此時此刻,這些言語完全能表露接下來發生那事情的重量。
“不論多嚴重,我試過。”顏瞳若篤定。“非量,乃質。”
“很好,那就站在這裡。”慶天零說道,“你知道嗎,道人總說明明之中自有天意是騙人的,可我總覺得,他們才是騙人的。”
顏瞳若不明,慶天零卻大吼。
吼出第三口黑棺。
顏瞳若有些詫異,從虛無當中呼喚這樣的棺,顏瞳若也知道要多麼好費心神。
北極天櫃打開,裡麵緊繃著無數絲帶,就仿佛被蛛網束縛的昆蟲。
最核心被束縛的部分,是一具巨大而可怖的生屍。
顏瞳若略懂僵屍有很多種,這一具無疑是很強且食人的那一種。
慶天零甩出一道純黑紙符,紙符飛入生屍的胸口。
生屍忽然猛地睜開枯槁的雙目,眼窩裡湧出血紅色的淚。
慶天零低吼:“搬山屍魔賀喜翁,聽令。”
屍魔猛張出那雙腐爛的巨手。
搬山屍魔,顏瞳若早有耳聞。
可顏瞳若不知為何慶天零要捕捉又煉化賀喜翁這種凶惡殘酷的屍魔,直到他看到慶天零和賀喜翁交替的手勢。
看到他們身後或手間那些或正或逆燃火的八卦。
看到一道人一生屍的身上,依稀有他自己和泉千流二人的影子。
原來,如此。
不知何時,慶天零學會了自己與千流摧毀狐鬼藏落的那個織。
從慶天零毅然決然的神色,和被泯滅了神識當做承載工具的屍魔身上,顏瞳若見到難以言喻的能量。
這個織一定要兩個人一起念,慶天零順運八卦的用法太過強橫,而賀喜翁的屍首逆運八卦的手法又無異自毀。
慶天零還好,可賀喜翁的屍體在被操縱念咒之時就被這個術慢慢焚毀,慶天零將在這個織裡壓榨掉這叱吒風雲的屍魔最後一絲能量。
顏瞳若幾乎不敢確信,這一人一屍所念的織,就是自己和千流曾運用出的那一種。
曾創造出的那一種。
顏瞳若忽然覺得好笑。
自己那個……玩具一樣的織,是叫做什麼來的?九裡陽空照……?
賀喜翁燒得隻剩下骸骨。
慶天零的術,終於將成。
他盯著陰影中那不斷縮小的道路,看著道路裡那密密麻麻遍布的、惡毒的道陣。
他將要前去,他將要回去。
去真正殺掉自己最心愛的,唯一心愛的女人。
已經多少年了。
自從自己泯滅人類的心,做下一件又一件令人發指的惡毒罪行。
在那陰影裡,有一座這天上地下最自私的山;
這座山剝奪過無數人的生命,造就出了無可計數的怪物;
企圖永生永世囚禁而折磨慶天零的妻子;
並早已徹底剝奪了,他善良的權利。
慶天零即將死去,就在今日。
他正燃燒著自己的靈魂,和靈魂以外,能夠燃燒的全部。
道人可以擁有永生的輪回,可慶天零,將不再擁有輪回。
如果這遍布汙垢的世界在終於被什麼徹底摧毀之前,尋常的某人還能經曆一百次輪回,如果他在這樣的每一個輪回裡,都能存活滿滿一百個春秋。
那便是萬年。
那便是慶天零舍棄掉的,餘生的長度。
此時此刻,這餘生將全部燃燒在慶天零的手掌當中。
慶天零瞪著陰影裡的路,把眼睛瞪得最大。
“昆侖山,你看著,
這是我,一萬年的恨,
萬裡•陽空照!”
火燒到雲端,又全部鑽入蓬萊島的黑影裡。
燃燒,然後,把那條路當中阻攔他的、成千上萬個道陣,一個挨一個地碾碎,碾碎,碾碎,碾碎,碾碎,燒毀原先邪惡著嘲笑著陰暗著的道,又燒出一條,最悲愴的路。
慶天零終於,邁出他的腳步。
他行走於海麵,又踏入黑影,最終踏上那條路。
他的每一步都踏碎靈魂的餘燼,都更接近自己湮滅的終點。
他自知罪孽深重,縱萬死亦不可饒恕。
卻依舊,昂首挺胸。
他的身後,顏瞳若闊步跟上。
慶天零走在這條道路當中,終於。
他的心情全部沉澱,沉澱悲傷,沉澱絕望,甚至沉澱了恨,又或者愛。
最後剩下的,竟然是來得太晚,太晚,太晚的憤怒。
雨。
我的雨。
我如今的模樣,你可知道。
我魂靈裡的所有美好,
我認真活過的每一道軌跡,
都在你逝去的那天,
徹底崩壞
我原以為,它們早已隨你一同被輪回吞噬,
但沒有,
輪回吞噬的,除去你,就隻有我作為人類的身份
於是仇恨把我帶來這裡。
窮此寰宇之鐵,也熔鑄不成,
如此大一個“恨”字。
那麼你看得到嗎?
這滿天流魂,千裡荒墳,是我正為你吟唱,
已遲三十年的挽歌
這之後,
我會為這一切,
付出一切。
但。
今夜。
我的怒火,隻為你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