侑廿啟裡垂首默立了數秒,終於慢慢地抬起頭來,總是靜然無波的臉上罕見地生動了起來,雙眼微微睜大了,眉毛有些皺在了一起,語調輕輕顫顫:“我很害怕。我很緊張。我很不安。”頓了頓,聲音忽而又變得堅定了一些,“但是,我現在更想見到外婆。”
少年微微扯起嘴角,然後慢慢鬆開了手。
她深深地吞吐了一口氣,也鬆開了緊緊握住的雙手,仔細地從其中挑出一把古銅色的鑰匙,然後毫不猶豫地插入大門正中的鎖洞內——
正好契合。
她卻一下子仿佛失了力氣一般,雙手顫抖著再也無法使上力氣。
他上前一步再度執起她的手,然後緊緊地握住了,微一使勁兒——
大鎖“卡啦”一聲便彈開,他合著她的手一同用力向前推了一下——
兩扇古樸而又厚重的大門“吱呀”了一聲便向兩邊退開來。
她的呼吸不自覺地提緊。
麵前忽而亮了起來,她的雙眼微閉了一下,然後又驟然睜大——
那庭院,那假山,那竹筒,那草地,那微微傾斜的衣架,那倚靠在門邊的掃帚,那晾在屋簷下的鹹菜壇子——
就如同她八年前離開的那一日一般,一切,仿佛都不曾改變過。
她在恍惚裡失了神,竟有些搞不清楚,外婆家的時間,是停滯在了八年前麼。
還是她的離開,不過是在昨日,她僅僅才離開了一日,而已呢。
她微微張口,似乎想要像以往那樣,在跨進院門的瞬間大喊一聲:“外婆,我回來了。”
然而聲帶明明是在震動著的,她卻隻感到喉嚨間乾澀到嘶啞,那一聲呼喊竟硬生生地卡在了嗓子裡,憋得她鼻尖直泛酸。
幸村精市站在她身後極近的地方,低垂了眼睫看向兀自強忍淚水的少女,不由得伸手輕扶住她細瘦的肩。
一時間,竟又是靜寂無聲。
“是Keiko麼?”
一道極清極冷的音調自身側淡淡傳來,低沉和緩的聲線攜了秋日微涼的風,讓她全身一顫。
她僵硬著脖子慢慢轉過頭去,滿眼驚詫地看向聲音的來源——
庭院裡那棵挺拔修頎的銀杏樹下,褐黃發色的少年單手扶著樹乾,修長的身形安靜地佇立,鼻梁上的鏡片由於驚訝而略微有些下滑,狹長的雙眸裡透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深邃。
“……國光……?”
手塚國光原本停留在她身上的視線忽然穿過他們站立的地方落在稍遠處,而後語調低沉恭敬地喚出一聲:
“侑廿老夫人。”
侑廿啟裡驀地睜大了雙瞳,臉部肌肉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細瘦的手指緊緊地攥緊了衣袖。
她兀自頓滯了一會兒,接著恍若回神一般抬起頭來用力地深呼吸了一下,然後慢慢地轉過身子去——
微微暈黃的歸暮下,那個高瘦的身影因為逆光而有些看不清楚,卻依舊帶著當初侑廿止初所傳承下來並且亦續接給她的清雅韻致,以及一份她們都沒有承襲下來的傲然貴氣。
“外婆……”原本總也頓滯在舌尖無法吐出來的一聲輕喚現時卻仿佛迫不及待一般脫口而出,侑廿啟裡直直地看著自家外婆自院角一步一步地走近,往日裡恍若落葉觸地般幾不可察的腳步聲此時卻聲聲敲擊著她的耳膜,有如擂鼓。
侑廿由堇徑直走了過來,安和優雅的步調不疾不徐。
待看清了老夫人的全貌,甚至連幸村精市都禁不住抽了一口冷氣。
啟裡外婆的容貌與八年前竟並無二致,細高的身子更瘦了一些,依舊是一副不怎麼顯老的樣子,周身散發出一種清雅裡不失倨傲的韻致。然而以往總是噙在唇邊的淡暖笑意,卻是隨著過往的時間,一同流逝了。
然而最令人驚詫的是——
原先那一襲如瀑般順直美好,幾乎所有見過的人都要忍不住讚歎幾句的烏柔秀發,此時隻餘了齊耳的長短,並且儘數染上了新雪的色澤,無力得伏貼在頰邊,渺白得幾乎刺痛了她的眼睛。
侑廿啟裡吸了吸鼻子,原本挺直的脊背於一瞬間裡鬆懈了下來,她胡亂地撓了撓頭發,忽然手足無措。
侑廿由堇卻是慢慢地扯開了嘴角,時隔多年的微笑牽拉著頰邊的肌膚,隱隱地顯出了幾道淺淺的紋路來。家居和服的寬大袖子慢慢地向著兀自困擾的她張開來,她抬眼看見,自家外婆清秀眉目間的一片溫情。
“你回來了啊,Keiko。”
略微喑啞的聲線,響於她耳內卻恍若天籟般美好得令她禁不住熱淚盈眶。
她無言,一下撲入侑廿由堇的懷裡,終於淚流滿麵。
侑廿由堇輕撫著她的脊背,忽而轉過頭來看向默立於一旁的幸村精市。
“幸村先生,現在我們要談一些家務事了,能請你去隔壁房間裡稍微回避一下麼。”
他微微一怔,視線不由得飄向同樣默立於一側的手塚國光,後者卻隻是抿直了嘴角不發一語。
“好。”幸村精市深深地看一眼仍舊伏在侑廿由堇懷裡的紫發少女,終於微微一欠身,爾後穩步走向隔壁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