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絨手套裡是一張車庫門禁卡。
付汀梨跟著上麵的地址查到:這是本地一家集中式私有租用車庫。按卡尋車,灰色卡片上印著車庫名稱和燙金的專屬車庫號碼。
意思是,隻要擁有這張卡,付汀梨就能再次找到孔黎鳶。
在付汀梨所有關於重逢的設想裡,好像無論多麼戲劇化、誇張或者是現實。
都沒有一種結尾,會是以No.334這串車庫號碼作為特寫鏡頭。
就像她也沒有想過孔黎鳶會騎著馬,在她落魄潦倒後的人生再次出場。
但思來想去,她能猜到孔黎鳶留下卡的原因——她讓她去找她。
四年前在加州遇見過的女人再次出現,她們有過最親密無間的接觸,有過最大膽冒險的旅程……那個好似隻存活三天三夜的滾燙夏天,對已經是大明星的孔黎鳶來說,足以稱得上一枚大型待爆的炸彈。
對外管理形象是孔黎鳶的工作。
付汀梨牢牢記住了這句話,自然也知道,她的出現對孔黎鳶來說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孔黎鳶要確保她這枚炸彈不會爆炸。如何確保?自然是要在一個隱蔽而安全的場所見麵之後,才能有下一步舉措。
或許威脅,或許利誘。
付汀梨知曉這些道理,也懂得孔黎鳶的處境。但卻莫名抗拒,也莫名煩躁。
好似這一切不應該是這樣。
回家之後,她將車庫門禁卡扔在桌上,漫不經心地撥通她媽喬麗潘的電話。
巨大透明的玻璃窗冷霧繚繞,映照出她疲倦而恍惚的蒼白臉色,以及一條橫豎交叉的嘈雜老街。
老街是劃分城市光景的清晰分界線。
街的那邊,是22點之後燈火通明似是未來景觀的上海;街的這邊,是陰冷漆黑被隱在角落的弄堂小巷,也是上海。
這是無數個正在竭力發展現代化的城市縮影——多麵、割裂,卻又涇渭分明。
從前生活得寬敞明亮,喜好一睜眼就可以讓陽光趴在背上的大窗,愛搜集複古老車,天氣好了,就隨意在車庫裡選上一輛喜歡的,載上搖晃澎湃的音樂節奏和一束剛從漫山遍野空運過來的鮮花,悠哉悠哉地開著車,便年輕地覺得整個世界都屬於自己,就連剛回上海那陣,也是市中心三百平米的工作室說租就租,那時分明還從未注意過這條分界線的存在。
而現在,住到燈光昏暗、窗戶漏風、轉鑰匙時還得將門拉緊才能轉動的狹窄出租屋,才遲鈍地意識到:
原來這條界限從來都清晰。
雕塑是個燒錢的玩意兒。家裡沒資本很難走這條路,她走純藝這條路已經走了十年。卻沒想到家裡基業說倒就倒,還負債累累,很難靠自己再走上這條路。
更何況,從快開業的工作室撤資之後,她和以前那些合夥的老同學老朋友都鬨了矛盾,日子不好過,還得擔憂著在國外背負債務的喬麗潘。
最開始投資失敗的事,喬麗潘還瞞著她,不知道從哪裡搞到一筆錢當她的退路,讓她安心回國弄工作室。
付汀梨得到消息時已經回國一段時間,她沒可能讓喬麗潘背負著債務,供自己在上海燒錢追夢。
於是果斷從工作室撤資,將登記在她名下的那些複古車和國內買的那處房產也都一並處理,給喬麗潘彙過去。
哪怕喬麗潘在電話裡罵她,
“我瘋了我用你這點小錢給我填?你工作室都快開業了這時候撤資那幫合夥人怎麼看你?你學了十幾年藝術不搞這個工作室在國內怎麼活?你把房子賣了你住哪住大街啊?吃飯靠擺攤賣小泥人還是去飯館捏香菜丸子啊?”
她毫不客氣地懟回去,“我才是瘋了就這麼被你騙回來,真讓你在外麵頂一頭債,我還回國開工作室住大平層開著車到處玩,真開業了還不得被人戳脊梁骨啊?”
車和房都是身外之物。
她以為她二十四歲,正年輕的年紀,有手有腳有夢,便什麼也不畏懼。
可二十多年的富足生活,什麼都不缺,什麼苦頭也沒吃過。沒人教過她如何應對隔音效果差能聽到隔壁打呼嚕和樓下小孩亂叫,沒有電梯需要爬六層樓才到,出熱水慢水壓也小的老破小出租屋……
上海漫長無際又冰冷刺骨的冬天,以及投出去卻了無音訊的幾百份簡曆。
興許是因為忙著周轉調停,電話裡喬麗潘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沒和她聊幾句就匆匆掛了。
付汀梨異常怕冷。
沒有空調的冬天很難熬,是怎麼睡也睡不暖的手腳,以及曲膝蜷縮著才能勉強維持體溫的身體。
還有一場又一場疲乏而鮮活的夢。
夢裡是複古老車車載收音機裡飄搖輕快的音樂,是她輕輕隨著鼓點節奏敲打著車窗的手指,是加利福尼亞三十六攝氏度的日落……
是恍惚間,熟悉而飄淡的煙霧,以及繚繞煙霧緩慢散開後,枕在她腰腹處的女人,黑色長直的發散在她皮膚上。
鼻息安穩地灑在她腰間,無處安放的手指慵懶地撥弄著她柔軟的金色頭發。
以及一個微不足道的吻之後,被沁進她皮膚每一處間隙裡的氣息。
光轉影移,日暮虛浮,她們像飄在天上,又像枕在不知道開往哪個方向的車裡,就這樣仰躺著,周遭好像淌滿了滾燙自由的生命力。
驚醒的那一瞬間,付汀梨覺得好熱。明明手腳都冰涼,背後卻冒出薄汗。天還沒有亮,她起身給自己倒了杯水。
連喝了幾口,才將過快的心跳緩解下來。卻又瞥見在桌上放置著的車庫門禁卡。
發呆的間隙,回憶起剛剛的夢,又不自覺地想起昨晚的劇組聚餐。
開機第一天,整個劇組包了個火鍋店聚餐。她這些天胃口不好,吃了幾口,胃一被刺激就不舒服,捂著嘴到了廁所。
又吐了個稀裡嘩啦。
回來的時候,聞見從包間裡飄出來的火鍋味,臉色又白了幾分。索性就沒再進去,站在廊前窗邊透氣。
身後傳來開門的聲音。她回頭,灰黃燈光似是蒙上一層冷霧,穿著冷白色風衣的女人走出來,微垂著眼,腰背挺直,被腰帶勾勒出清晰雅致的線條。
付汀梨還沒反應過來。
女人便抬眼,隔著廊前閃爍光影,與她對望。
隻是吃一頓飯而已,孔黎鳶便又換了一身衣服和妝造,風衣上的任意一條褶皺,都珍貴得好似古希臘雕塑家精心刻畫。
付汀梨低頭,看到自己外套上被沾上的鍋底紅油,濃鬱的氣味讓人無處藏匿。
輕笑了一下,然後又抬頭,與僅僅幾步之遙的女人對視。
麵對狼狽潦倒的狀況,她偏要以一種坦誠敞亮的態度去對待——這大概也算一種年輕的驕傲。
孔黎鳶盯她一會,收在衣兜裡的手抽了出來,好似有往她這邊走過來的趨勢。
可下一秒,有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戴圍巾女孩衝上來,“孔老師,你來這邊!那邊是抽煙區,彆走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