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三千萬,我保證對加州的那個夏天隻字不提,把你留下的那些照片刪得乾乾淨淨。
——如果付汀梨足夠不要臉的話,以她現在的處境,好像是可以說出這種話。
可她又不是這種死纏爛打的類型。除非她真的不要臉。
揭過這個亂七八糟的念頭後,她想:她又跟這個女人在車裡坐著了。
一輛純黑配色大G,內斂、沉默……被孔黎鳶緩慢開過來的時候,好像滋長著野蠻而荒誕的情緒,又或者隻是荒蕪。
孔黎鳶在送她回去。
潮濕雨絲似霧絨質感,湧趴到車前玻璃,建構粘稠霧罩,將車外的黃綠色車燈暈得渾圓又迷幻。
“付汀梨。”
這三個字出現得平靜輕慢,被揉雜在雨刮器的搖擺聲裡。
以至於付汀梨沒有反應過來。
直到雨刮器刮清車前玻璃,城市的黎明光景倏地清晰。
她回過神,目光從一下一下刮動著的雨刮器上,移到旁邊的女人身上。
孔黎鳶正在開車,側臉隱在車外明黃色光影裡,白得近乎於透明的脖頸透出青色血管。
她像是根本沒有喊過她。
付汀梨若無其事地移轉視線,頭靠在車窗。車拐了個彎,黃綠色車燈光影緩慢從她身上淌過,淌到孔黎鳶搭在方向盤的手腕上。
孔黎鳶的手移了一下位置,重新隱在黑暗裡。
“水邊的梨,是好的寓意嗎?”
付汀梨這下聽清了。孔黎鳶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懶。讓人不禁去猜測,孔黎鳶在這個時間點來車庫到底是做些什麼?
“梨樹生性喜水。”付汀梨想了一下,還是解釋,“我媽懷我的時候喜歡吃梨,她說給我取這個名字,是希望我可以活得富足快樂,一輩子無缺無病,無痛無災。”
恰好遇見個紅燈,孔黎鳶停穩車。雨刮器匆促刮開黏膩雨絲,她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敲打幾下,說,
“是個好名字。”
“孔老師的名字也好的。”付汀梨很隨意地戳了戳車窗玻璃,被雨浸濕得像一層戳不破的薄膜,
“要不是下雨,這會兒一抬頭,應該就能看見飛過去的小鳥了。”
她說話素來愛加些修飾詞,彆人都說飛鳥,可她偏要說小鳥。
仿佛她這樣說,飛過她頭頂的鳥都會比彆的鳥輕盈許多。
外麵天光灰亮得像是蒙上一層霧,車內靜了一會,紅燈轉為綠燈。孔黎鳶靜了兩秒,懶懶地笑一下。
孔黎鳶並不少笑,可笑起來也仍是有抓人獻祭的本領——即便這個笑無足輕重。
車子在雨霧裡重新啟動。付汀梨聽見這笑,慢吞吞地望過去,鼻尖好似飄來一陣似有若無的煙味。
怎麼可能是煙味?
她否定了自己因為重感冒而失效的嗅覺。
孔黎鳶看她一眼,左手放在車門按鈕一秒,卻又收回來搭在方向盤上。瞥見她放在膝蓋上的手,手指被凍得通紅,
“怎麼不戴手套?”
付汀梨縮了縮自己發僵的手指,將自己剛剛上車之前又揣在兜裡的門禁卡拿出來,放在車前。
“孔老師好像有東西忘在手套裡了,我晚上正好睡不著,就想著來送給你。”
她這樣說,很得體地表明:自己早已不記得加州那些事情,也從未知曉,你孔黎鳶就是我四年前遇見的那個女人。
她想孔黎鳶應該明白她的意思。
果不其然。孔黎鳶“嗯”了一聲。她鬆了口氣,以為這件事已經結束。
可孔黎鳶又望她,眉眼淌滿光影,藏著忽明忽暗的漩渦,“你睡不著就喜歡跑到十五公裡外的地方來吹冷風的?”
付汀梨咬著牙說,“身子骨弱,怕冷,得多鍛煉多吹風,才能把上海的冬天熬過去。”
孔黎鳶很隨意地敲敲車窗玻璃,外麵寒風呼嘯而過。付汀梨微微躬身,又快要咳嗽。孔黎鳶又瞥她一眼,
“外麵下雨也鍛煉?”
付汀梨點頭,“這樣才有效。”
孔黎鳶沒繼續往下說,看她一會,似是發出一聲極為輕微的歎息。
“我還以為你不會說假話。”
付汀梨還是沒忍住咳嗽一下,出門之前隨意挽起的發散了些,有些亂的黑發飄落在臉側,沉默又羸弱。
孔黎鳶遞了紙過來。
她接過,說“謝謝”,又笑,“在世上走一遭,怎麼會有人不會說假話?”
再坦蕩一顆赤子心,也不可能不會說假話。她自覺自己尚且沒達到赤子心的高度,又怎麼會有人覺得她不會說假話?
“什麼時候把頭發染黑的?”
孔黎鳶突然問,一句話就將她們之前的寒暄和客套撕得四分五落。
再裝下去好像也沒必要。付汀梨反而因為這句話鬆了口氣。她恍惚地靠在頭枕上,看著氤氳霧玻璃外的車搖搖晃晃。
“回國之後染的吧,有些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