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總該扔了吧?
她想著,卻又發現垃圾桶被她放在窗口。
還是在她夠不著的地方,因為在泡腳,挪不動道。
於是又把皺皺巴巴的貼紙撫得平整,隨意地放在桌邊。
然後發現,那裡還放著飛鳥雕塑、項鏈和手套。
三十瓦的燈泡突然閃了一下,像是眯了一下眼,然後粗略給她估算:
這個二十平米的空間裡,竟然有五十分之一的區域,不屬於她自己。
而屬於巷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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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組拍攝已然進入正軌,關於雕塑的部分也被安排進每天的拍攝日程。
付汀梨每天守在現場,隨叫隨到。
如同李維麗所說,這個活雖然不算純擺設,但也確實沒有圈內人能看得起。
原因有兩個。
一是這就不算是“指導”的活,隻是盯著,有什麼問題就提出,有什麼活就乾,沒什麼問題就下班。工資的確不高,一天一百五,在上海隻能算杯水車薪。
二是劇組的女主演的確專業,對雕塑技法的掌握基本沒什麼問題,電影要求的大量手部特寫方麵也是親身上陣,沒讓她這個替補“手替”上場。
遇到的都是一些細節問題。
例如在拍攝泥塑部分時,用的泥不能太軟也不能太硬,剛開始道具組加水加太多,導致拍攝出來的鏡頭顯得泥很軟,達不到想要的效果。
她才上手把泥調好。然後粘著一手泥,去看鏡頭裡的孔黎鳶。
演員似乎從來都是一個神奇的物種。無論私下是什麼樣,到了鏡頭裡,她就是角色,就可以是一個與自己完全相反的人。
孔黎鳶就是如此。
劇情拍攝完畢,孔黎鳶瞬間收回在鏡頭裡倔強倨傲的表情,並朝搭戲的演員笑,表情柔和。
說,“辛苦了。”
這時候的孔黎鳶,一點也沒有那種模糊遙遠的表情。
她寬容大度,待人真誠善良。
遇到劇組的任何一個人都尊稱為老師,會因為天冷買咖啡給場務,會說自己聞不慣煙味然後禮貌地轉移陣地。
付汀梨已經通過其他人得知——她們認識的孔黎鳶總是平和禮貌,沒什麼脾氣,但的確是不抽煙也聞不慣任何煙味。
可孔黎鳶分明會抽煙。
在加州時,會惡劣地朝她臉上吐出長而肆意的白霧,還會隨性地穿著大兩碼的馬丁靴,在公路上拖來拖去,會在敞開的車裡伸出雙手大笑,更會輕輕掐握住她脆弱的脖頸,然後在她受不住大喘著氣時,撐著手肘笑著看她,然後同她接吻,直到她的眼眶變得濕潤,才寬容大方地渡氣給她。
在上海時,也會唯獨把她手裡的漢堡扔掉,靠在車邊,抽著一支廉價的紅酒爆珠煙,在煙霧裡朝她笑,然後和她說,
“你頭發亂了。”
這個女人像個矛盾而瘋狂的多麵體,始終是朦朧遙遠的。
讓人無法分辨,到底她的哪一麵是真實的,哪一麵又是虛假的。
付汀梨收回視線。
轉身就走,洗完手回來,她忙著在手機上記錄今天的拍攝情況,雖然聞英秀沒有做出這樣的要求。
但畢竟是工作,她還是將每天關於雕塑方麵的拍攝情況,整理成文檔發給對方審核。
片場人多路雜,許是低頭走路整理文檔,便沒注意迎麵走來一個人,也沒聽到那人的腳步聲就停在她麵前。
於是低著的頭撞到那人的胸口。
她頭沒撞著,還沒來得及抬頭。頭頂女人卻是發出一聲悶哼。
她慌亂抬頭,頭頂的太陽有些刺眼。視線隻能懸在女人的下半張臉。
那裡有不厚不薄,線條流暢,卻特彆引人注目的唇。
而唇的主人將她扶穩。
然後低頭望她,是一聲近在咫尺、卻又模糊不清的歎息,
“你在夢遊嗎付老師。”
像光圈下暈開的慢鏡頭,唇的主人輕輕把耳罩戴到了她耳朵上。
掠過耳邊的手指,似有若無地撫過她的頭發,
“走路小心點。”
這時,嘈雜聲裡有人喊一句“孔老師導演喊你”。付汀梨終於反應過來,謹慎地退後一步,笑著說,
“謝謝孔老師。”
孔黎鳶盯她一會,應下那邊的呼喊,慢條斯理地笑一下,轉身往導演那邊走去。
付汀梨緩一口氣,一陣風刮過,隨意挽在腦後的發有幾縷散落下來,飄在耳廓,那處皮膚似乎還遺留著女人指尖的體溫,惹得人發癢、發熱。
像加州隨心所欲的風,偏偏在這一秒掠過上海。
讓三十瓦燈泡亮光下,五十分之一的區域突然戳破密封世界的薄膜,讓什麼灼燙強烈的東西漲了出來。
湧到她們之間,衝撞著她極為敏感的神經末梢。
以至於,當付汀梨抬頭,再望到那個笑得含情而溫和的女人時。
她突然很想問:
孔黎鳶,曾經在你腰間停留過的那隻紅色飛鳥,現在還會在那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