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餓不餓，我煮麵，要吃嗎？”

“不用。”這次小夕連眼皮也懶得抬一下，冷冷地回答。

“那要喝什麼嗎？榨杯橙汁給你喝？”方正習慣性地繼續問。

“不用，都不用，彆煩我。”小夕極為不耐煩地翻了個身，背對著方正。

“怎麼了？睡不著？還是半夜醒了起床氣。”

小夕少有這樣毛躁耍性子的時候，方正覺得奇怪，坐到旁邊的沙發上，誰知道小夕乾脆不回答，繼續玩著手機。

“小夕~~~”

方正蹲到小夕身邊，伸手去搖對方的肩膀，放軟聲音，

“有什麼事情可以跟姐姐說哦，有不高興的事情說出來會舒服些的，如果是起床氣，要慢慢改正喔~~~”

小夕終於忍無可忍，猛地從沙發上坐起來，

“我不是寵物，你可不可以不要用跟寵物說話的口氣跟我說話！”

方正從沒見過小夕這樣大發脾氣，平時小夕撒嬌或者耍無賴，方正總是一味地哄哄就好，可她沒見識過小夕發脾氣，應該說，在方正的認知範圍裡，小夕還是那個性格溫和的十二歲小女孩，根本不會有發脾氣的時候。方正眼睜睜看著小夕把手機往沙發上一扔，然後氣衝衝地走回臥室，砰地一聲關上門。

等方正回過神來，才發現小夕進錯了臥室，可是在敲門之後，小夕完全沒有要出來的意思。

沉沉的夜色和客廳落地窗簾縫隙裡透入的路燈燈光將室內染成帶著點光亮的陰暗，明明已經十分疲倦卻完全沒有睡意。

到底自己是做錯了什麼，為什麼生活在突然之間完全亂了套，毫無興趣的工作，沒有方向的生活，莫名其妙被剝奪的睡眠，最後連一向乖巧的小夕也開始發起脾氣。

生活是什麼？當你已經失去感受生活中的快樂，朝氣和樂趣，甚至每天不知道為著怎樣的目的醒來，正常的生活已經成為無法觸及的奢望，朋友許多，又似乎每一個對自己都沒有任何意義，看似一切順利，卻無法感知身邊的事物，明明疲倦，卻無法入眠，精神抖擻地麵對著乾枯的，向著固定重點前行的生活。

方正忽然意識到在這樣消極的思想中，自己的選擇並不多。

這樣下去，不是瘋掉，就是跳樓吧。

舉起手，繼續一下又一下地敲門。

世界上所有的關係，都有著共生的性質，在這一晚之前，方正一直認為自己在小夕的生活中需要扮演一個好姐姐的角色，她對於小夕的意義應該是親人的照顧和嗬護。

而這一晚，方正意識到，小夕是自己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如果沒有照顧小夕的這份責任感一直壓在心上，方正的精神也許早就被失戀和失眠搞到崩潰。她之所以到現在還能裝正常，無非是為了不讓小夕擔心。所以隻要小夕還需要自己，也許情況會慢慢好起來。

在不知道持續敲了多久的之後，門終於從裡麵“唰”地一聲被拉開，小夕似乎仍然為了什麼事情怒氣衝衝，從方正身旁幾步走到客廳那架鋼琴麵前坐下，啪啦一聲掀起琴蓋。

當第一個音符明亮地落入耳中時，方正想起半夜並不是可以彈琴的時候，她沒有來得及阻攔，一連串的音符落入耳中，方正本能地側耳傾聽，然後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

小夕所彈的曲子是肖邦夜曲中的一首，方正不能聽出是哪一首，本身她沒有聽肖邦的習慣，方正向來認為音樂應該帶給人快樂和愉悅，方正喜歡莫紮特的單純和快樂，也喜歡德彪西的細膩與溫柔，而肖邦對她而言太複雜，而且似乎肖邦本身譜曲就抱著讓人越聽越煩惱的意圖，所以讓方正自己選擇，她不願意聽肖邦的曲子。

這一首夜曲聽起來十分熟悉，方正確信自己之前聽過許多遍。

是的，方正不喜歡肖邦，可是沈衛惟喜歡，在兩個人上下班的途中，沈衛惟常常會選擇聽肖邦。方正想起那一段跟沈衛惟每天上下班之前商量路上聽什麼音樂的日子。沈衛惟跟方正雖然都熱衷於古典音樂，愛好的曲目卻常常大相徑庭，商量中有時也會發生小小爭執，最終沈衛惟大度容忍方正把簡單的《土耳其進行曲》來回聽十幾遍的幼稚行為，方正也包容沈衛惟常常在車流中聽複雜又令人不安的肖邦琴曲。

不是包容，而是沈衛惟聽肖邦時候的神情模樣十分好看，那個時候沈衛惟往往隻專注在開車和聽音樂兩件事身上，方正可以坐在旁邊盯著沈衛惟的臉看個夠，完全不用擔心自己的癡漢行為會被發現。

樂曲進入下一段，柔和輕緩的音符突然加急，接下來一連串節奏迅速，綿密複雜的音符帶來莫名的煩躁和不安。

音樂跟生活一樣，都應該是簡單快樂才好。然而回憶起來，最令自己覺得簡單，快樂而安心的生活，居然是和沈衛惟同事兼室友的那段日子，每天上班下班，聽聽音樂跑跑步，買菜做飯，周末做做打掃，方正至今仍然困惑著，明明喜歡沈衛惟，可是，作為朋友住在一起，比後來作為情人住在一起卻要單純快樂得多，是因為出軌的愧疚感，還是對現實的理智考量，從頭到尾，方正明確地知道跟沈衛惟不可能有未來。

方正已經過了能夠一頭栽進愛情裡的年紀，無論有多麼喜歡，方正再也不會，也不能像當初喜歡王曉薔一樣義無反顧，篤信自己的熱情能夠守護一切。

是應該遺憾時間和經曆增長了理智，磨滅了熱情，還是應該感謝放手所帶來的缺憾感，因為沒有真正開始，沈衛惟在方正心裡依舊是美好的，如果堅持在一起，方正不知道幾年以後，和沈衛惟的境況會不會跟現在和王曉薔的境況一樣。可以剩下有一點喜歡，有一點值得懷念，已經是十分難得。

生活正如不斷變幻的曲調，越是想用耳朵去撲捉前一刻殘存的餘音，越是會為迅速流逝的美麗音符而遺憾不已，如果不能聽清最喜歡的音符，就隻有隨著樂曲的流淌，繼續前往下一個篇章。

琴曲在經過複雜急速的曲調切換後，意外地變得明朗而平穩，方正一愣，順著琴聲的方向看過去，窗戶透進的一點微光，小夕整齊的長發垂在琴鍵上方，迅速移動跳躍的雙手在昏暗的光線像是黑暗的精靈。

就在曲子正往明亮的方向行進時，忽然又緩慢起來，音符拖延著跳動了幾秒，在意猶未儘中戛然而止。

小夕偏過頭來看著依舊呆呆站在原地的方正，方正望著小夕那雙在黑暗中泛著微微光芒的眸子。

安靜的夜裡十分突兀地響起一陣“啪啦啦”的掌聲，摻雜著從樓上傳來的，一對年輕男女“再來一曲”的喊聲。

小夕爬在鋼琴上，方正彎腰抱著肚子，兩個人都因為樓上這一對半夜被琴聲驚醒，卻還有興致欣賞的年輕夫妻而笑起來。

一首鋼琴曲是否可以改變世界，方正不確定，但是這一晚，一首肖邦的夜曲，至少改變了兩個人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