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的冬天,白旖綰隨興之中學藝術團赴羅馬交流演出。鮮少有人知曉她在鋼琴上造詣頗高,事實上她在諸多方麵都有著令人驚歎的天賦,隻是從不炫耀,也不願人攀比,因為內心本就沒有自卑。如果不是因為藝術團的團長恰好是她的鋼琴啟蒙老師,她也不會臨時被抓去頂替那個摔斷胳膊的倒黴鋼琴手。
意大利人說:“把羅馬-Roma倒過來寫成Amor,正好是拉丁語‘愛’的意思”。和全世界的旅行者一樣,白旖綰立刻就愛上了這座宛若一座巨大露天曆史博物館般宏大而神秘的古老城市。
到達的當天下午,團長帶他們去參觀古鬥獸場。
“何時有Colosseo,何時就有羅馬,當Colosseo倒塌之時,也是羅馬滅亡之日。”這座從誕生之日開始一直到今天,始終作為羅馬象征的圓形競技場,即使現在隻剩下大半個骨架,但那雄偉的氣魄,磅礴的氣勢,猶穿越了千年曆史,震撼人心。站在遺跡上,似乎仍然可以聽到兩千年前瘋狂的觀眾地動山搖般的呐喊。他們到的時候正值傍晚,是參觀最佳時段,夕陽給整個建築披上一層血紅,強烈的光影對比勾勒出競技場雄渾的的形體,凸顯出悲涼肅殺的情懷。
藝術團的成員在鬥獸場前合影,離開之前,白旖綰不由回望,仿佛聽到裡麵的嘶喊和掙紮。仰望夕陽中的宏偉建築,白旖綰最後向遠古的英雄致敬。就是這一恍神間,她和同伴走散了。
熙熙攘攘的參觀者中,已尋不到同伴的身影。被人流擠著向前,本以為能在前麵趕上失散的同伴,卻被帶到羅馬最著名的噴泉——Fontana di Trevi,特雷維噴泉。白旖綰不懂建築,自然欣賞不了這座耗時三十年方建成的羅馬最後一件巴洛克傑作,隻覺得不過是一座大型燈光噴泉而已。可是《羅馬假日》實在太過深入人心,即使當年感情線條尚粗的白小妞,此時也不禁從心底冒出浪漫的粉紅泡泡。再加上這次羅馬之行行程極緊,幾乎沒有安排遊玩的時間,既然誤打誤撞撞到這麼著名的景點,自然不能白白錯過。所以思維與常人迥異的白旖綰不急著問路返回藝術團訂的酒店,反而心情很好地捧著在附近著名老店買的香草冰淇淋,悠閒地坐在台階上,聽著嘩啦啦的水聲,看著正在許願的各色遊人,說不出的舒暢愜意。
傳說投一個硬幣表示會再次來到羅馬,兩個硬幣表示永遠可以和相愛的人在一起,白旖綰發現幾乎所有的人都投了兩個硬幣,那時尚不知情愛滋味的她,還在暗暗嗤笑那些把愛情當飯吃的癡男怨女,完全沒想到就在幾分鐘後,她邂逅一生摯愛。不知是賞賜,還是懲罰。
等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應該趕快回去,否則大家會著急的時候,已經是兩個小時後了。然而一個必須解決的問題是,許願池位於三條街的交叉口,她該走哪條路?更令人頭痛的是羅馬散漫得出名的交通狀況,連警察都在堂而皇之地闖紅燈。隨身沒有帶地圖,用團長的話來說,對她這種在學校方圓20米之內轉三個彎就會迷路的天才級路癡,地圖遠不如手紙有價值。最好的辦法似乎是去找冰淇淋店熱情的店主,但是那個大叔講的英語夾雜著很濃重的地中海口音呢,溝通很困難的。挫敗地長歎。衣擺處傳來輕微的晃動,白旖綰低下頭,一個看起來隻有五六歲的金發褐瞳小男孩正用力搖著她的衣擺。白旖綰好奇地蹲下身子,小男孩從口袋裡掏出一枚亮閃閃的銀幣遞給她,又指指許願池,雖然那些嘰裡呱啦的意大利語她一句都聽不懂,也能從他的手勢大致猜出小男孩也看出她正在困擾,所以告訴她在許願池許願那麼願望就會實現。孩子的心思便是這樣單純明了,輕易相信一切的美麗事物,並且無私傳播。笑著用僅會的幾句意大利語向善良的小男孩道謝。如果真的那麼靈驗,她現在的願望不是重遊羅馬,而是天上掉下個活地圖為她指明回酒店的路,心裡這樣嘀咕著,白旖綰背對著許願池,左手從前方繞過右肩膀,將銀幣高高拋起。幾乎是在銀幣落水聲響起的同時,她眼前閃過一片耀眼的白光。向左偏過頭,白旖綰立刻找到閃光的來源。身姿挺拔,眉目疏朗英俊的東方男子,沒有絲毫偷拍被當事人抓現行的尷尬和慌亂,慢條斯理地放下相機,收到她的目光,不言不語,嘴角輕鬆自然地彎起一弧淺笑。
很多年後回想起他們的初遇,白旖綰依然堅信,一襲黑色風衣站在羅馬古城夜空下的林暮言,仿佛從奧林匹亞山走下的諸神之一,帶領她走入人生的另一個境界,那是未知,而全新的。
白旖綰走到他麵前,要微微仰起頭才能看著他的眼睛說話:“我不追究你侵犯我的肖像權,條件是你送我回……”流利地報出酒店名,白旖綰眯著眼睛微微笑。
一開口就是近乎無賴地跟他講條件,倒讓林暮言一怔,隨後爽朗地笑起來:“成交。”
在路上的交談中白旖綰得知他的名字,林暮言。難怪第一眼就覺得似曾相識,每一個興之中學的人,對這個名字這個人都不會陌生。不是因為他當年以伊諾市理科狀元的身份考入J大最強的金融係,作為伊諾市公認的第一名校,興之中學最不缺的就是高考狀元,然而林暮言在從興之畢業三年後依然聲名赫赫的真正原因,是他的高考成績,變態到幾乎接近滿分,是興之有史以來最強悍的一個奇跡。同高中時期的照片相比,眼前的人顯然已經褪去年少輕狂的生澀,開始漸漸呈現出成年男子應有的穩重內斂。
“為什麼會拍我?”白旖綰自覺地省略那個“偷”字,因為林暮言實在沒有半點偷拍的跡象,從頭到尾光明正大。
“因為想起剛剛在音樂會聽到的曲子。”
“嗯?什麼曲子?”往上提了提衣領,抵擋颯颯夜風。
“少女的祈禱。”
白旖綰的嘴角微微抽搐,少女的祈禱,是她自學琴以來最大的敗筆,不是技巧不夠,而是她一開始就先入為主地把這首曲子的背景設定為少女站在高高的燈塔,望著月光下湧動的暗黑大海,祈求遠行航海的意中人平安歸來,結果一首溫婉柔美的鋼琴小品每每被她彈得驚濤駭浪不倫不類。從此被列入禁彈曲目。
隔著街看到對麵正是預定的酒店,白旖綰轉身對林暮言道謝:“謝謝你送我回來,我自己進去就行了。”
“我送你進去。”說完不等她謝絕,已經抬腳向對街走去,白旖綰隻好加快腳步跟上去。
雖然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白旖綰還是被剛踏入酒店大堂就竄進耳朵的女高音震得耳膜發顫:“小綰你跑到哪裡去了?知不知道大家多著急,差點就要報警了。”
白旖綰還沒來得及解釋,女高音在看到她身邊的人之後陡然又拔高一個八度:“暮言?!你是林暮言?怎麽會在這裡?!”
“老師好。我來意大利度假,被迷路的某人要挾,剛好我也住這裡,就順便帶她回來了。”林暮言言簡意賅地交代情況,說到“要挾”的時候眼光若有似無地瞟向白旖綰,卻見她立刻心虛地低下頭,假裝研究腳上的靴子。林暮言輕哂,這個女孩子,表麵溫柔嫻靜,實則處處跟他機靈地耍賴皮,真是少見。
“麻煩你了,這丫頭沒給你添亂吧?你住在哪一間,有時間好好聊聊,團裡的老師都很掛念你。……這麼多年再也沒找到在小提琴上能與你一較長短的人才,可惜偏偏極少公開演出,喏,就和這丫頭一個樣……”團長熱絡地拉著林暮言噓長問短,肇事的白旖綰反倒被冷落到一邊,直到團長的手指戳上她的腦袋,才迷茫地抬起頭,顯然根本沒聽進團長長篇大論的敘舊。
林暮言笑笑,留下房號,對還沒搞清楚狀況的白旖綰點點頭,告辭離開。
“哎,等等。”白旖綰小跑著追上闊步而行的林暮言,“這是明晚演出的門票,有時間的話,歡迎來指點學弟學妹。”
“好。”
輕描淡寫的應承,隻有一個字,卻讓白旖綰莫名其妙地有些臉熱。
第二天晚上的演出,白旖綰臨時更換獨奏曲目。將原本準備的《羅馬之戀》換成《少女的祈禱》。坐在鋼琴前,深呼一口氣,優雅地抬起手置於黑白琴鍵間。樸實簡單的技巧變化,初學者即可掌握,白旖綰平和心境,慢慢貼近腦海中那如晨曦般清新美麗的少女,她靜靜的站在許願池邊,水花、銀幣,在陽光下閃著跳躍的光芒,如同少女對愛情好奇、渴望卻羞於嘗試的豐富多變心理。樂曲波浪式的旋律線和上下行的音型,形成柔和的回旋感,天真無邪的少女的遐思和期盼,隨著幽麗婉約的旋律流淌在每一個人心間,仿佛看到那閉著眼睛輕聲許願的少女,她的心中有著最純潔的心願。
一曲終了,台下掌聲雷動。白旖綰起身謝幕,意料之中的喝彩並未給她多少興奮激動,反而因為那個明明答應出席的人始終沒露麵而滑過淡淡的惆悵。
林暮言匆匆趕到現場的時候,演出已經接近尾聲。在後台找到白旖綰,把懷裡的大束百合遞給她,抱歉地說:“不好意思,有急事耽擱,所以來晚了。”
白旖綰卻不伸手接,嘟著嘴把頭扭到一邊,“反正已經結束了。”
四周的夥伴圍過來起哄:“這個就是撿到你的王子殿下?許願池也太靈驗了,迷路都能撞到帥哥。”
“是啊是啊人家還這麼有誠意地來獻花,小綰快接著啦!”
連團長都笑眯眯地過來湊熱鬨:“哎呦,第一次見林暮言會送花給女生呢,不過我們的公主不給麵子噢。”
仿佛沒聽到大家的笑鬨,林暮言依然笑得從容不迫,白旖綰的臉卻紅成一顆大蘋果,手忙腳亂地接過花,看起來倒不像是林暮言送花,而是她硬從人家手裡搶花一樣。
演出結束後,大家不顧白旖綰的反抗,不約而同地嘻嘻哈哈先行離開,團長走之前還拍著林暮言的肩膀說:“暮言啊,千萬彆把我們的路癡公主弄丟了。” 語重心長的語氣,好像在說“暮言啊一定要拿到今年的高考狀元啊。”
“一群見利忘義的家夥。”白旖綰對著他們的背影咬牙切齒。
林暮言好笑地反駁:“我並沒有誘之以利。”
白旖綰果真歪著頭認真地思索片刻,隨後恍然大悟地說:“對哦,應該是見色忘義,你有色相嘛……一定是這樣的。”
“……”帶領J大辯論隊獲得全市大學生辯論賽冠軍的林暮言發現在她奇怪的邏輯麵前,語言是那麼蒼白無力。
林暮言確實把白旖綰安全送回酒店,一路上以平均白旖綰講三句他回一句的頻率交談了諸多話題,比如興之中學那位講課時唾沫飛濺直接導致前兩排座位沒學生敢坐的地理老師,比如羅馬的月色是不是比世界上其他地方複古浪漫,比如拉小提琴時一直歪著脖子會不會酸痛,唯一引人遐想的是兩個人交換了回國後的聯係方式,而原因也單純得僅僅是因為白旖綰對明天一早要隨團回國而不能暢遊意大利深感遺憾,於是林暮言答應拍漂亮的照片回去送給她。一切風光旖旎的情節都來自彆人的想象,多少有些辜負羅馬夜空那輪見證了無數浪漫經典的皎潔明月。
林暮言一大早被豪邁的砸門聲吵醒,大少爺臉色不豫地打開門,卻見本應已經在飛機上的白旖綰笑意盎然地站在門外,恍若夢境。
白旖綰推開他擋在門口的身軀,悠然側身走進房間,拉開厚厚的雙層窗簾,明媚的陽光立刻灑進來,把她整個人也攏在暖暖的晨曦中。
“你不是今天回國?”被陽光一照,林暮言也完全清醒,確定眼前晃動的人影不是幻覺。騰騰冒火的起床氣,也瞬間煙消雲散了。
“我昨天擅自更改表演曲目,團長生氣不帶我回去了。你要負責。”語氣委屈,臉上的笑容卻格外燦爛,燦爛得,近乎狡猾。
明明是比他小好幾歲的青澀少女,偏偏在金色的陽光中散發出說不明的魅惑風情,純真和妖豔,明明迥異的兩種氣質,在她身上卻奇異地和諧。她不過對他燦然一笑,他引以為傲的定力即時分崩瓦解。
“照你路癡的程度來看,我似乎沒有選擇說不負責的權利。”林暮言撫著額角,靠在牆上,裝出一副被逼迫的無奈。難道要他放任語言不通的她一路在陌生的國度迷路不知又橫衝直撞到哪裡去?奇怪的是,一向最煩彆人纏的他,這次被她連蒙帶騙外加耍賴脅迫地粘著,卻沒有遠遠躲開,甚至心裡連一絲反感也無。我一定是瘋了,才會主動招惹這麼一個大麻煩。林暮言在心裡念叨。那時他尚且不知,所謂劫數,果然難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