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市商業聞名遐邇的鐵娘子冷自若,丈夫早逝後一力擔起林氏龐大的家業,商海沉浮,多少百年基業一夕破滅,林氏集團在她手中屹立不倒,且發展蓬勃。這樣的女人,由不得旁人不生出敬畏之心。
冷子若微笑頷首,親切地挽過她向餐廳走去,“聽說你現在負責和明盛的合作案?暮言工作起來沒個分寸,你跟著他一定很辛苦。”
餘光收到林暮言略帶玩味的眼光,白旖綰有些拘束地輕聲答,“工作狂總好過無業遊民。”
林家家教森嚴,餐桌上一向食不言。席間隻有餐具發出輕微的碰撞聲,以及寶寶胖胖短短的小手指點要吃哪道菜的咿咿呀呀聲。
晚餐後白旖綰立刻想告辭。沒有人驚訝她出現在這裡,也沒有人覺得她在這裡是外來的突兀,這種自然,更令她心生戒備。這些年她已經沉迷於掌控一切的安然鎮定,這種腳踏雲端進退兩難的不適,讓她實在不願久留。
沒想到冷子若會招手喚她,“小綰,能否陪我說幾句話?”
一時有些茫然失措地看向另外兩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人。林漠抱著女兒坐在沙發講童話故事,而似乎與她無話可說的林暮言坐在另一邊端著紅茶看報紙。心知指望不上他們出聲,她忐忑地隨冷子若走上樓梯。
孫管家匆匆趕上來,對冷子若彙報:“夫人,紐約分公司的總經理打電話來。”
冷子若點點頭,拍了拍白旖綰的手:“你先去三樓的書房等我。”
手停留在在門把,遲疑半晌,才推開門走進去。每一層都配有會客室和書房,偏偏選了這一間。
典雅端莊又不乏現代氣息的歐式風格,純實木家具,書櫃左右對稱,雕花框架內鑲嵌18K金箔。寧靜,大氣。
借著窗外的暗淡的燈光走近書桌,憑感覺向右上方探手,果然摸到金屬坐地立式台燈的開關。乳白色的燈光照亮書桌,在黑暗中圍出一小塊溫暖的光明。五指張開,在燈下晃動手掌,手指在桌麵中央斜斜投下晃動的陰影。
一如那些林暮言坐在桌後專心工作的夜晚。
因為離學校近,所以他大多數時間都外宿在玫瑰大道的那套房子,隻有周末回家。從以前他就顯露出工作狂的潛質,一踏進書房就投身課業和需要幫忙打理的家族生意,完全把她當做透明。明明是他自己說她在身邊比較有靈感所以硬把她帶回來的嘛。
不甘心被無視,她總是想著法子搗亂。最常用的方法就是這樣,用手指在他眼前製造陰影,擾亂他的視線。他移動書本,她也隨之移動燈光,最後不勝其擾的他一把將她扯進懷裡,吻得七葷八素之後把她扔到書桌旁的沙發裡。她麵紅耳赤窩進沙發裡害羞,他麵不改色轉身繼續寫論文看報表。各司其事,互不乾擾。每次都是她吃虧,偷雞不成蝕把米。
後來終於有一次,她爭氣地在千鈞一發的時刻推開他,撇著嘴把五分的委屈擴張成十分抱怨,結果,他隻對她微微一笑,她立刻又被□□了……
有時候太晚了,困到睡著,半夢半醒間依稀感覺到有人抱起她,是戀棧的懷抱,熟悉的氣息。醒來的時候躺在林暮言那張不知鋪了多少層床墊舒服得讓人想睡生夢死的大床。她睡相不佳,霸占著大半張床,他被她擠到一角,典型的受氣小媳婦模樣,但是終究沒忍心把她弄醒糾正睡姿。
一切過往終成幻影,即使燈光依舊,收回手,桌麵恢複單調的光亮,空空如也。
他是實體,她是依附的影。他離開,她一無所有。曾經的他們,曾經的曾經,多麼悲涼不公的關係。可是現在回想,亦無悔意,何況當時,更是心甘情願。
靠牆而立的書櫃中,密密麻麻擺滿精裝書,線裝書。隻有一閣整齊地摞著十幾本很厚而且外觀也不甚高貴美觀的舊書。
打開書櫃,抽出一本深藍色封麵的書,標題很聳動,奧林匹克數學競賽經典題型詳解,不由笑出來。整整一閣,全部都是她備戰高考時做過的複習題。考試前,他比她還要緊張,典型的考前綜合症。麵對母校的師弟師妹他可以滔滔不絕地傳授應考竅門、心理調節,麵對她,就隻會搬來數不清的題典搞題海戰術。
但是——
“暮言,高考會考奧林匹克這種難度的題嗎?”她咬著筆懷疑地問。
“有備無患。”
“暮言,高考會考奧林匹克競賽原題嗎?我為什麼要把這些題目的解法都背下來?”
“以防萬一。”
其實她的成績考J大綽綽有餘,但是受他這種給曆屆高考狀元丟臉的近乎神經質的緊張波及,她被整整荼毒了一年,整個高三。名副其實的噩夢,不枉費在中國接受一回應試教育。
隨手一翻,翻到壓著折痕的一頁,唇邊淺淡的笑容凝固,變形,最後演變成一個無比傷感的弧度。題目下方的大片空白處,沒有一行解題過程。
忘記是哪個做題做到頭昏腦脹的夜晚,她捧著習題,不服氣地瞪視正坐在窗邊看小說的林暮言。幼稚地興起惡作劇的念頭,在空白處畫起大頭娃娃。男娃娃蹲在牆角思過,女娃娃頭頂冒煙地把書憤然甩在地上,表情生動,從衣著和發型一眼就能看出畫的是誰,最後從男娃娃那兒引出一個彎彎曲曲的箭頭,標注:“林暮言是混蛋大蠢豬”。
看在林暮言眼裡她貌似是在認真地寫寫畫畫,但是做物理題需要不時抬眼偷瞄他,還捂著嘴偷笑?不語地繞到她身後,看到她的“傑作”,又好氣又好笑,看在那兩個娃娃還算可愛的份上,陪著她胡鬨一回。從背後握著她執筆的手,又從女娃娃那兒引出一個箭頭,隻加了兩個字“笨蛋豬婆。”由他強握著她的手寫,因為她的不配合而顯得有些扭曲難看。
那時的林暮言會笑,會陪著她胡鬨逗她開心,不像現在,冷冽,深沉。少言。陌生。
奇怪地發現圖畫下麵似乎還有一行字,是淡淡的鉛筆字,也許是因為時間久遠,模糊不清,要舉到燈光下辨認。
白旖綰心臟猛一抽搐,臉色微變,差點把書掉落在地。飛速將書歸於原位,關好櫃門,大步後退,一直退到窗口,退步可退。仿佛那句話化身毒蛇,狠狠在她千瘡百孔的心頭啃噬,毒汁滲入,鮮血潺潺流出。
林暮言的筆跡。他寫,笨蛋啊,連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麼。
十年之後物是人非,他對她說過的話,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湧來,衝擊她,漫過她,隔絕空氣,窒息絕望。
“暮言暮言,我現在在頂禾蛋糕店門口,找不到回去的路,怎麼辦?”
“你乖乖等在那裡,我馬上到。”
“笨蛋,轉兩個彎就會迷路了。真的是,笨蛋。”
“不過幸好有我,你可以放心再笨一點。”
“乖,不怕,我們回家。”
繁華都市,車水馬龍,他從人潮湧動中走出,他牽著她的手,告訴她,不怕,他會帶她回家。
不知道他寫下這行字的時候,表情是不是和對她說這些話時一樣,無奈又寵溺。
但是她知道當他寫這些字的時候,她一定已經練就對道路過目不忘的本事。在異國他鄉的大街小巷,每一次迷失方向,就條件反射地掏出手機撥那串做夢都不會記錯的數字。最初的時候,要輸完全部數字,才後知後覺地掛機。再後來,輸到一半就會掛掉。最終,再沒有撥過那個號碼。
她不再是愛迷路的小笨蛋,也不再是在他懷裡笑容燦爛安逸知足的公主。她學著精明,學著算計,學著掠奪,學著強大。因為高筠灝教給她:“隻有真正強大的人才不會被放棄。”
他也不再會帶她回家。他帶回家,娶進門的,將是另一個女子。諷刺的是,除了他,竟再沒有一個人,會說,不怕,我們回家。似乎沒了他,她連一個安身立命之所都一並失去。走投無路的時候荊棘遍布的時候,恐懼的時候悲傷的時候思念他的時候,無數次的幻想過,下一刻,他會不會突然出現,牽起她的手,告訴她不要害怕,帶她走出黑暗,回他們的家。幻想。清醒。怎麼會忘記,也是在這裡,他親手把她推下萬丈深淵,魂飛魄散。這一次她不是迷路,而是那個家,已經回不去了。以為早已練就金剛不壞之身,被他的一行字,擊得潰不成軍。
當他寫下這句話的時候,會不會稍微想起,有個常常迷路的家夥,總是要他出去接她回來。他曾對她說,不怕,我們回家。
十年相識,半生遺恨。四年初戀,一場離彆。六年離索,再見陌路。他和她,究竟誰是贏家?誰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