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子若掛掉電話走進書房,看到的就是白旖綰背靠碩大拱形玻璃窗,落地燈在她臉上折射出朦朧的淡光。眉眼低斂,仿佛陷入某個和現實斷層的時空。形影孑然獨立,落寞,恍惚。
算起來,認識她也有十年。十年前,暮言第一次帶她回大宅,正式介紹給母親。初次見麵,她難免緊張,但落落大方,言行得體,乖巧善良,十分討長輩喜歡。然而和暮言又是另一種相處方式,調皮,任性,甚至有時嬌蠻不講理,儘顯小女兒形態。
一彆經年,被暮言捧在手心護在懷裡不知民間疾苦的她,終於也曆練得處變不驚,從容自若。
隻是從沒見過,這樣的她。有些寂寞,有些悲傷,虛無單薄,絕世獨立,仿佛隨時會隨風消逝。
冷子若打開吊燈,在強光鋪灑的一瞬間白旖綰如夢驚醒,迅速恢複如常,走近前去,扶她坐進沙發。
“小綰,你變了很多。”冷子若近距離細細打量她,不由感慨。當年嬉笑無知的孩子們,如今都已獨當一麵。
“伯母卻一點兒都沒變,還是一樣的年輕美麗,風采依舊。”這是實話,不是恭維。冷子若年過半百,但保養得宜,衣飾講究,和三十歲出頭時無異。
“你該知道一個人若要蒼老,絕對不會先從外表顯露。”
“是。”白旖綰對此深為認同。韓清揚曾說,女子二十歲至三十歲時,一份穩定體麵的工作最重要,到三十歲至四十歲,則是和諧穩定的伴侶最重要。她和冷自若這樣的人,提前達到了生命目標,大約也預支了時光。所以也早早生出疲倦歸退之心,不比貧苦人家的婦女,皮膚粗糙,身材走樣,但生命蓬勃旺盛。任何事都有代價,不可能憑白得到。
“你和暮言工作可還順利?”冷子若似不經意地問起。
“他現在算我半個衣食父母,老板怎麼說我就怎麼做,這是職業道德之一。”白旖綰半開玩笑地說。
“暮言大學畢業之後,執意自己創業,多苦多難,不肯接受家裡半點資助,更不肯接手林氏產業。也許心裡一直對我有怨言。”冷子若聲音裡有沉重的歎息。
“男人都希望有自己的事業,這是好事。而且他一直敬重孝敬您,大家有目共睹。”
冷子若笑著拍拍她的手:“你還是這麼會寬慰彆人。”
會寬慰人嗎?未必。她隻是一向尊重長輩。長輩能陪伴我們的時間有限得數得出來,何苦惹他們傷心,事後回想,懊悔得恨不得挖心掏肺,也不一定有機會彌補。
握過她的手的時候,手腕上一串碧璽手鏈滑開,露出一小截淡白色的疤痕,冷子若神色微變,將玉珠撥開,一道長約六七厘米的傷痕猙獰地橫亙在她手腕靠近動脈處。時隔久遠,依然能看出縫合過的痕跡。
“小綰,你這是……”冷子若一貫鎮定的聲音控製不住輕顫。
白旖綰若無其事地撥好特製的玉珠,剛好覆蓋傷疤,“不是割腕自殺。酒店大堂的鋼化玻璃門突然爆裂,被玻璃割傷。”
發生意外的時候她本可以閃開,但是為了抱開一個正站在門邊的白人小女孩,被落下的碎片劃到手腕,血液噴薄而出,染紅地麵。玻璃渣殘留在傷口,必須先用酒精一點一點挑出,才能注射麻藥縫合,刺痛得冷汗滿額。差點傷及經脈。
“怎麼整形手術修複。”
白旖綰搖搖頭:“就當是紀念,沒有必要抹滅。”生而為人,誰沒有瘡疤,有些看得見有些看不見,沒有什麼稀奇。當然也會帶來稍許不便,她以前從來不戴手鏈,現在則必須靠玉珠遮擋,避免他人或好奇或同情的詢問。大概因為最近工作量大,消瘦了一點,手串就變得鬆滑,回去要重新調試長度。
冷子若惻然:“小綰,我一直想知道,即使同暮言分手,你又何苦遠走異國,杳無音訊?”
白旖綰側過頭,掩住眸中浮現的淚光,嗓音暗啞乾澀地說:“那年我父親身患重病,亟須出國手術。”
冷子若真正驚訝,“你從未提過,你父親現在……”
“他很好。手術很成功,媽媽陪他在國外休養。”無論當時承受多少痛苦恐懼,事後回想,都能平淡客觀敘述。那場變故,如今回想,隻覺得慶幸。
是父親的病情促使她迅速從頹廢自棄中振作起來。聯係醫院,辦理移民手續,清算白氏生意,甚至,請律師公證父親的遺囑。她鎮定條理,處理好一切。
手術中途,醫生出來告知她手術不順利,請家屬做好最壞打算,她抓緊主治醫生的手,請他一定儘力。語氣堅定不容辯駁,沒有分毫慌亂,一雙眼睛清明冷靜,不見淚光。
直到手術成功,父親被推出手術室。她癱軟在椅子上,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掩麵痛哭失聲。路過的醫生護士都以為她痛失至親,輕拍她的背脊無言安慰。醫院最常見這種撕心裂肺的號哭。
他們不知道她的父親已平安無虞,她隻是想起一幕幕往事。吃冰激淋時仔細地幫她擦嘴;因為她彈會一首鋼琴曲拍著她的頭給予無限鼓勵;帶她去遊樂場,那麼忙的人,耐心地陪她排隊玩小孩子氣的遊戲;媽媽懷了弟弟住院期間,出席重要會議也把她帶在身邊,不忍交給保姆看護;生病的時候整晚抱著發燒的她;天氣預報降溫的夜晚幾次進來幫她蓋好被子。而她,差一點點,就失去那個人。生離死彆,連叫一聲“爸“都沒人回應的噩夢,差一點,永遠無法醒來。
“都過去了,你現在成就非凡,父母必定內心寬慰。”冷子若隻能如此安慰,她以為隻是情傷,沒想到還有這樣一段差點失去至親的酸澀往事。
背後多少辛酸血淚,此時她也隻能昂首挺胸接受這讚譽:“現代女性,人人獨立,我隻是其中之一。”
冷子若微帶憐憫地歎氣,雖是無意,但將一個當時年僅二十歲的女孩子逼入絕境,她不能說沒有責任,“我知道你的艱辛苦處,其實你本不必如此。即使白氏結束經營,保你全家豐衣足食,綽綽有餘。”
白旖綰淡笑:“坐吃山空總有窮儘的一天。”
她能做什麼?一份普通的工作,微薄的薪水,看老板臉色行事,從基層爬上的職業女性不是人人做得來,她被寵得太久,寧可多付出百倍辛勞,也要換回十分自尊獨立。或是名媛千金,冬天珊瑚海夏天去歐洲一三五派對二四六約會,她不能忍受自己再如蛀蟲般等人供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