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陸子與福兒一般年紀,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高頭兒,我死了求您幫著收個屍。”
高延福一愣神,忙啐了一口,“快跟著我啐了,大清早就說晦氣話,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小陸子麵如死灰,“頭兒,祭天用的銅簋少了一個。”
高延福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武媚亦是提起了心神。這銅簋可不是一般的禮器,祭祀中八簋與九鼎配用,缺一不可,如今居然少了一隻,果真是掉腦袋的重罪。
不知是誰在拿一屋子人的性命開玩笑,還是昨晚鎖開著被哪個不知輕重的侍衛順手牽羊了。
高延福的話聲居然也有些顫抖,“姐姐,這該怎麼辦……”
武媚眉骨一挑,“怎麼辦,等死唄。”
話雖這麼說,自己管的繒帛存在此處,真查起來難免會牽連到自己。
小陸子已是癱坐在地,高延福不知如何安慰他,隻能掉過頭來勸說武媚,“姐姐,您再想想,想想……”
武媚凝神望著剩下七隻銅簋,沒過一會兒便轉身往殿外走去。
高延福慌慌張張跟了出去,“姐姐,真沒辦法?”
殿外的北風像是小了些,幾縷日光衝破的雲層的阻擋,將隨風擺動的枝椏印在了地上。
武媚心中已有了主意,“福兒,你即刻回宮去歸真觀將這兒的事告訴真德公主,小心些,彆讓人看見。”
高延福眼珠一骨碌,而後兩手一揖,“姐姐放心,福兒會小心的。”
傍晚時分,灰紫色的天空中透出些許緋紅,遠處的長安城牆隻剩雄壯的黑色巨影,讓人望而生畏。
武媚身在暗處目送太常寺的官員下了祭壇,終於長舒了口氣。
高延福悄聲說道,“看樣子沒發現。”
武媚點了點頭,“不過時間倉促隻擦了銅簋外壁,內裡可得好好清理乾淨。”
“等太常的那些人一走他們就動手,定會擦的像新的一樣。”高延福緊了緊身上袍衫,“還是姐姐有辦法,想到去歸真觀借。”
“歸真觀是皇家道觀,所用器具規製與祭天的相同,不過還是得謝謝真德公主,沒她幫忙這東西可運不出宮。”
兩人往車駕方向走去,高延福話聲輕鬆,“說到底還是姐姐的能耐,福兒也不必去收屍了,姐姐,你說這祭壇又沒頂蓋,萬一今晚下雨怎麼辦?”
“李道長說了,今晚風大無雨,明日放晴。”
“那李道長真神,聽說他師父袁天罡更神,說你明日死,絕不會提前到今日……”
高延福仍滔滔不絕,武媚卻是停住了腳步看著不遠處的儀仗隊伍。
北風肆意呼嘯,華蓋下垂著的纓絡斜向一邊,李治一席玄色朝服,袍袖隨風揚起,邊沿上繡著的祥雲飛龍異常耀眼,他的笑容像是透著暖意,眸中卻是雲霧迷蒙讓人看不清。
武媚已來不及避開隻能斂衽行禮。
他微微抬手,話聲溫和如常,“這幾日武才人辛苦了。”
武媚帶著十二分的恭謹開了口,“多謝太子殿下關心,這是妾分內之事,豈敢說辛苦。”
李治側眸望著她,瞳中也有了笑意,隻是武媚卻覺得若有芒刺在背,風中的寒意越發濃重,她在心中祈禱他能一揮袍袖讓自己離開,等來的卻是讓人心驚的話語。
“武才人想必對圜丘很是熟悉,煩請為本王引路。”
武媚欠身走在他身側往祭壇方向而去,太常寺的官員見太子親臨紛紛躬身行禮,李治不忘停下讓他們免禮平身,而後一番讚語。
官員們皆謙言推辭,李治含笑說道,“本王隻是奉父皇之命先來看看,諸位不必相陪。”說罷他提步走上台階。
一乾官員怎敢離去,都滿麵堆笑遠遠跟在他身後。
李治的目光緩緩掃視著左右還頻頻點頭,武媚卻是每往上一步心頭便沉了一分,這世上的巧合十之八九是有人故意為之,而今日的自己恐怕已是俎上魚肉。
看著李治在那銅簋邊停住了腳步,武媚已經靜下了心,既然躲不掉不如好好將這一局看清楚。
不遠處的太常寺少卿走上前來,“太子殿下,有什麼不妥嗎?”
李治隻是笑了笑,“本王一直以為祭天用的祭器都是新鑄的。”
少卿俯首一揖,“殿下說的沒錯,確是新……”他話說半句已經瞥到了銅簋內壁的塵垢,臉上的奉承之色陡然轉為驚慌,隻聽他大聲說道,“誰管安置祭器的!給我站出來!”
之後的事態不出武媚所料,少卿一個威嚇眼神內侍們便把整件事給供了出來,丟了銅簋之後武才人出麵去找了個替代品,幾個人把外壁擦了擦就拿來充數了。
此番言論又將守祭壇的侍衛們牽扯進來,對方一口咬定絕對不會有賊,兩邊互相指責僵持不下讓少卿都沒了辦法,其實少卿心中亦是忐忑不寧,自己的失察之罪要是追究起來可不是革職那麼簡單。
一旁的李治舒展著眉眼,暮色在他的眸中越發深沉,身旁的女子從容侍立望著這紛亂的場麵,看來對自己的處境已是了然。
不知為何他的心神竟似被撥了一下,那感覺轉瞬即逝,他微笑著輕咳一聲,“諸位繼續在此爭執這銅簋也不會憑空出現,不如再去好好尋一遍。”
人群散去,很快便帶著那個銅簋重回此處,眾人皆是一臉愧疚望著李治,李治卻和顏悅色,“既然已經找到了此事便當沒發生過,往後做事還需小心謹慎。”
眾人俯首稱是,正在大家感謝老天賜了這麼個仁善太子的時候,李治卻緩緩轉向武媚。
他的唇角微微彎起,話聲一如初冬冰冷的暮光,隨著寒風透了過來,“本王若是沒有記錯,這樣的銅簋隻有宮中的歸真觀才有,武才人神通廣大竟能私自將它借出宮外。”
武媚直直跪下並無半句話語,他專程前來挑自己的錯處再怎麼爭辯也無濟於事,眼前他的玄色袍擺隨風翩翩,如同鶻鳩黑羽。
李治眉間輕蹙但又帶著笑意,這女子看似溫婉恭順骨子裡卻透著股倔強,這股倔強一直吸引著他,激起他的欲望,親手摧毀她的欲望。
他竟輕輕吸了口氣,“武才人既然已經知錯了,本王也不想深究,罰你在西偏殿跪一晚,以示小懲。”
看著她叩頭謝恩獨自離去,李治信步走下祭壇,他的眸中浮光暗影交替陳雜,今晚之後他便能將她戒掉。
周遭漆黑一片,眼前辨不出顏色隻是些黑色形狀,天空厚重黯淡似是罩著一層濃密的霧,武媚跪在西偏殿之中腰部以下已經沒了知覺。
說是偏殿其實是為安置犧牲臨時搭起的木棚,一旁的公牛打著響鼻,幾頭豬玀鼾聲如雷此起彼伏,泥腥味夾雜著臭氣讓人作嘔,武媚緊緊捂住口鼻仍覺得胃中翻江倒海。
寒風順著木板縫隙鑽進棚內,雖冰冷刺骨卻驅散了臭氣,武媚趕緊吸了幾口風嗆的直咳嗽,豬玀仍在酣睡不知明日已是死期,而自己也如同這些犧牲一樣任人宰割。
武媚再次掩起口鼻,絲毫未察覺到門外有人影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