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繡著卷雲的玄色袍擺停在了高延福的麵前,“貴妃讓你去徐充容那裡當差?”
李治的聲音平靜如常,高延福卻覺得有種無形的壓力,他的下顎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貴妃讓我即刻就過去。”
“那你就過去吧。”
高延福的心頭一沉,話聲突然有了底氣,“殿下,我去了武才人怎麼辦,殿下,我以為您是為了將她留在長安。”
濃重的鼻音回蕩在屋內,高延福勉力抬頭去看李治,目光隻是一觸,便讓他渾身發冷再次跪伏在地,那狹起的細長眼眸沒有一絲溫度,逆著光的黑瞳,幽幽不可測。
高延福倉惶逃離了甘露殿,李治立在窗格邊許久未動,殿外斜陽似火,幾案上那盆安石榴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橘色光暈。他的唇角慢慢勾起,伸手摘了一顆,貝葉簌簌落下幾片,他掌中的那枚果實圓潤飽滿帶著盈盈霞光。
幾聲敲門聲傳來,片刻後楚辭出現在東廂房裡,“殿下,邸報說真德公主三日後抵京。”
李治隨手將那枚安石榴收入袍袖裡坐回幾案旁,“知道了,讓人進來點燈。”
楚辭躬身退了下去,沒過一會兒甘露殿內已是燈火通明,那點點亮光從窗格中透出往四周的宮殿散去,太極宮就像是撒了金豆子一般,與漫天繁星遙相呼應。
掖庭宮位於太極宮的西側,是宮女、內侍的居所,亦是雜役和獲罪之人的勞作場所。武媚暫居之地是比鄰暴室的一處偏僻院落,地方比不上碧落軒,內侍宮女倒是一個也不缺,想來是覺得她沒幾日好活了,再克扣也沒什麼意義,掖庭的宮人們像是都知道這裡住著個身患惡疾的妃嬪,從未有人靠近,武媚自然落得清閒,隻是暴室那邊常常會傳出悲涼的哭聲,讓她難以入眠。
這日傍晚,武媚無事可做便早早洗漱完畢準備就寢,誰知剛躺下那擾人的哭聲又傳了過來,和著淅淅瀝瀝的雨聲,那份淒涼與這初夏時節格格不入。
“落花隨流水,人走茶亦涼。”
燕兒正在燈下做著針線,聽了這話不禁抽泣起來,武媚瞥了她一眼,“哭什麼,外麵的哭聲還不夠聽麼。”
燕兒趕忙放下東西隨手拭乾了眼淚,“自從福兒走了之後,這屋子裡就怪冷清的。”
武媚望著房梁上濃淡不均的灰影,“不回來好啊。”
“小姐為何這麼說,若是要報信彆人也行啊,為何一定要是福兒。”
屋內隻點了一盞燈,燭光一躍一躍打在灰白的磚牆上,縱橫交錯的裂縫依稀可見,武媚的話聲淡然,“你還記得高延福是何時到我這兒當差的麼。”
“去年冬天,整治後宮那會兒,”燕兒突然抬頭,“小姐懷疑他是韋貴妃派來的人!?”
武媚一抬眉,“你啊,總算是有點長進了,我懷疑這病就是因他而起。”
燕兒神色慌張,“小姐在裝病他可是一清二楚,既然如此,小姐為何要派他去。”
“你慌什麼,咋們現在不是好好的麼,” 武媚翻了個身背對這她,“我隻是懷疑罷了,下毒的若是韋貴妃,她自然知道這藥不致命,如果高延福是那邊的人,韋貴妃多半會派他回來,若是她再狠點兒,這會兒在暴室裡哭泣的沒準就是你我。”
燕兒已是臉色煞白,“小姐既然都知道了,為何要這麼冒險……”
“我不是說了隻是懷疑麼,如今他沒回來,你我也沒去暴室,下毒的就另有其人,”武媚頓了頓,“這人可比韋貴妃難對付,沒必要讓福兒妄受牽連。”
燕兒已是大氣都不敢出,武媚闔上雙眼回想著與李治的種種過往,這人的心思難以琢磨,若他這麼做是為了殺自己,不知是不是還有機會向他求個情,將燕兒放出宮去,“你放心,我會儘力求他饒了你。”
燕兒的話聲響了起來,“小姐!燕兒不是在擔心自己……”說罷她又嗚咽開來。
武媚皺起了眉頭,“哭什麼哭,要哭出去哭,我累了。”
一陣窸窣聲後屋裡靜了下來,武媚不禁一聲輕笑,自己都死到臨頭了,還有這閒功夫擔心彆人,她拿出那支玉簫放在枕邊默默看著,說到底還是自己太天真太自不量力,到頭來什麼都沒幫上他,這一世難道真的就這麼結束了?
她一手搭在蕭上閉上了雙眼,儘量不去注意那紛擾的哭聲,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覺得朦朦朧朧有了倦意,不料房門突然吱呀一聲,讓她心中頓生煩躁。
“燕兒,你進進出出想乾什麼!還讓不讓人睡了!”
來人並未回話,屋內又恢複了寧靜,武媚心有疑惑慢慢睜開了雙眼,隻見白紗帳上有一人影,頭上帶著發冠,她瞬間清醒猛然坐了起來。
那人立於床榻邊,隔著白紗帷幔正瞧著自己,昏黃的燭光流連在他身上,如同籠著一層淡淡的薄暮,武媚漸漸沉下了心,亦不言語隻是仰頭與他對視。
清風拂開帷幔,她眸中的光輝跌入他的瞳中,攪開了那潭深水,他的唇角微微彎起,話聲在紈幔間流淌,“武才人像是已經知道了,我也不用多費口舌了。”
武媚隻是輕巧一笑,一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表情。
李治狹起的細長眼眸帶著笑,“讓卿等了那麼久,真是罪過。”他手中的牙扇撩開了紗帳,另一手慢慢伸向了她。
啪的一聲,李治的手停在了半空,武媚緊握著拳頭置於襟前,月白色的薄紗廣袖滑落到肘間疊了幾層,手臂上皆是點點胭脂紅,“不勞殿下費心。”
李治收回手臂,似笑非笑道,“等完成了這件事,就再也不會有人來煩擾卿。”
武媚直直望著他,他唇邊溫柔的弧度未變,眸色深幽,不像是在說笑。
李治放下牙扇坐在了床沿邊上,從袍袖中掏出兩個精致的瓶子。
武媚專注於他的一舉一動,心中卻似翻江倒海,她承認自己看不透他在想什麼,但是隻要有一線希望能活下來,就值得她忍一忍,當他的手再次伸向她時,她沒有推開。
李治讓她靠在自己的肩上,手指穿過她柔順的發絲,那微涼的溫度順著指尖蔓延,潛入他的心上,略略低頭他能看見她垂下的眼睫,絨絨密密,半側臉龐好似白玉,細膩瑩潤,他覺得自己的心越收越緊,手臂也緊了起來,指尖不經意觸到了她後頸的肌膚,懷中的女子輕輕一動。
李治收起心神將她的發絲理到一邊,拿起了邊上那枚細頸白玉瓶,“這‘胭脂紅’的解藥分外用和內服,我這裡隻有外用的,內服的在真德公主那裡,她兩日後回京,你可以自己去問她要解藥……”
他的聲音伴著溫熱的氣息在她耳畔繾綣,頸上肩上則是點點清涼,她甚至能感覺到他指腹的紋理。
“不過我要的可不是這個,而是‘望幽’。”
武媚眉間一蹙抬起頭,“望幽?”
兩人的麵龐靠的極近,武媚不禁心中一陣緊張,隻見李治側眉示意,她趕忙彆過頭去,床沿邊上是枚通體幽藍的琉璃瓶,李治繼續說道,“卿要用這假‘望幽’去換真德公主手裡的真‘望幽’。”
窗外細雨綿綿在天地間徘徊,淺紫色的藤花花瓣隨風飄舞停在了斑駁的窗欄上。
李治一挑眉,“這點小事,應該難不倒卿吧。”
武媚垂首沉思,心中五味陳雜,就算這是他又一個花招來耍弄自己,自己也隻能接受,她緩緩抬眸,“殿下金口玉言,武媚不得不信。”
李治望著眼前這個女子,不知為何她的眸子總是那般瑩亮,仿佛凝結了月的光芒,他展眉一笑,突然將她打橫抱起。
武媚反應不及竟忘了如何掙紮,片刻後隻聽她喊道,“李治!你想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