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歲玄冬,寒冷尤甚彆年。
隔著一層厚氈的窗外,天寒地凍,朔風嚎啕。
雪落銀枝,埋了深深宮禁。
一雙深紅色鳳頭靴踩在銀色宮道上,似水墨《三友之梅》圖中那寥寥幾筆切切點題的蕾。
龍泉宮。
內禁衛長看到來人急忙撩衣跪下,麵現難色:“娘娘,皇上有旨,除非等太子回宮,內殿不得放入任何一人,卑職等奉命辦事,請娘娘勿與為難。”
來人伸出一隻纖瘦得過分的手,緩緩放下披風帽子,搖了搖被帶亂的青絲,簪上的金鳳隨著她的動作晃晃欲飛。那張保養得當,風華猶存的嬌顏暴露在月色下,美則美矣,隻是過於白皙,使她看上去多了一絲陰冷的戾氣。
女人狹長鳳眸微眯,紅唇勾起,緩緩吐出幾字:“本宮是皇後。”聲音不高,語調慵懶。
內禁衛長聞聲打了個激靈,“可是……”
“沒有可是。”幽幽的語氣裡多了一絲不耐,女人垂眸,居高臨下俯視著跪在腳前的人,似有意似無意踢了幾下足端的雪,眼尾輕輕上挑,慢聲道,“皇上一病多日,他不欲讓本宮擔心,故而不見。焉知本宮不會因此更加憂心?夫妻情誼,豈是你等該置喙的?”她目中始終含著微笑,隻是聲音隨著後麵的話,愈漸森冷了。
“這……”
內禁衛長臉色愈加難看,卻聽女人又說,“太子不在京內,陛下染了風寒,於今輟朝數日,看來尚未見起色,更也許,是病勢較前兩日沉重了?這萬一要是……”
她笑吟吟望著跪伏在雪上的人,微凝的眸光卻像兩叢冰淩,“你說,責任是本宮擔得起,還是你……?”
“到時太子回來,本宮也隻好告訴他,都是叫一群不長眼的奴才給耽誤了,恩?”
正在內禁衛長兩難之時,屋中傳出一聲輕咳,皇後停下動作,深深呼吸一口,撫平胸臆,微微仰起頭,淡淡笑容裡多了抹溫存乖巧之意。
“陛下,哲兒求見。”
“進來吧。”
那道聲音,雖然透出些虛疲,但仍舊保有著昔日的威嚴。
伴隨著屋內傳出皇帝的一聲歎息,內禁衛長總算鬆了口氣。
皇後將披風擱落在窗畔矮榻上,撫了撫鳳釵,緩步走入內室。
屋子裡彌漫著一股艾草的氣味,雜著淡淡藥香。
皇後眸光裡夾著一絲思量,狀似無意地環了眼屋子四壁,目光在擺放香盒的牆角略頓,這才移向龍榻。
皇帝閉目躺在那裡,臉色很不好,眼窩深陷,胸口不太規律地起伏著。
“皇上?”皇後悄悄靠過去,探尋著望向龍床上男人的臉。
那閉著雙目的人卻在這時睜開了眼,泛著青黑的眸底似有淡淡笑意,同自己的視線對上,皇後心裡打了個突,那雙她做夢都會夢到的眉眼,雖不較往日裡清明,卻依然透著那種令人畏懼的力量,那深沉如晦的眸子,總給人一種——你看不透他,他卻了然了你——的感覺。
皇後試探地問:“陛下,風寒好些了嗎?”
“朕的身體如何,皇後不都看到了嗎?”他不答反問,雙目仍舊合起。
皇後沉默了一會,微微蹙眉,輕聲又問:“太醫院開的藥,都按時服下了嗎?”
皇帝略微點了點頭,並未出聲。
皇後走到床畔兀自坐下,拉過男人的手,貼在自己頰邊,狀似委屈地問:“皇上不喜歡臣妾了嗎?”
皇帝沒有睜開眼,口氣淡淡地,不是問,而是告訴她:“哲兒,你是為了沉兒才要見朕,而且你心裡已經有了打算,問朕是否喜歡你的話,哲兒是真心在意嗎?”
皇後聽到他的話,站起身,心裡的怨懟再也按不住:“可臣妾是真心愛慕皇上,這麼多年,皇上心裡卻隻有一個她,即便她生的兒子再比不上沉兒,皇上仍堅持讓她的兒子嗣位不是嗎?”
“她是皇後,臣妾也是皇後,臣妾的兒子與她的兒子同樣貴為嫡子,沉兒文韜武略,哪樣比不上素日隻會與女人玩鬨,不誤正事的太子?憑什麼,不能給沉兒一個機會?隻因為太子是那個女人生的,所以皇上寧棄賢能,也終不肯負她嗎?”
“您向來是如此偏心,為什麼愛她,不能愛臣妾?臣妾哪裡比不得她?美貌?才華?家世?還是對您的心?她活著時候,陛下還不是今日的陛下之時,臣妾堂堂相府千金,寧願屈居她下,嫁您為妾亦不曾悔。而她死了,陪著您這麼多年的又是誰?為何寧為死人而負活人?陛下您太不公平!”
聽著皇後一口氣說出這麼多,看著她泛紅的眉眼,皇帝搖了搖頭,輕歎道:“這與公不公平無關。”
“無關嗎?”皇後低低逸出笑聲,似下了極大的決心,眉眼轉而變得清冷,“倘若臣妾非要皇上改立儲君呢?”
皇帝深邃的眸,映著女人痛恨的眉眼,淡淡“哦”了聲,不置可否。
“‘哦’是什麼意思,皇上不相信臣妾的手段嗎?”皇後塗著丹蔻的長甲扣入手心肉裡,臉上兀自掛著甜笑,眼中有抹不服輸的決絕,眼角亦有淚光閃閃,“皇上知道嗎,皇上的病為何喝了藥反倒愈發沉重?”
皇帝淡淡望著她,似乎早就明白一切,反問:“哲兒其實後悔了不是嗎?”
對上他的目光,心裡有一絲動容,可是那不該,皇後咬了咬唇,搖頭道:“不,我不後悔,你休想用感情來牽絆我,讓我放手,我偏偏就不如你所願!”
她笑:“知道嗎,我大哥已在太子回京的路上設下了重重阻礙,本宮要你和你愛的女人看著,太子是怎麼從高處摔下來。嗬嗬嗬……你們三人很快會在地下重聚了,這不是皇上您多年唯一無法了卻的心願嗎?”
她靠近他,在他耳邊低喃:“臣妾是不是終於做了件對的事?”
室內暖意融融,屋外雪窖冰天。
窗子被吹得吱嘎作響,冰冷的風徘徊在門外。
皇帝眸光一凝,偏開了臉,“朕說,離朕遠一點。”微涼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大殿內,比起剛才那一陣子的始終無波,此一刻,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決斷。
似那淡漠的一句裡,還透著些彆的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