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做夢,覺得載浮載沉,仿佛又回到了初醒來時的感覺。獨自一人漂浮在蒼茫大海上,一葉小舟,他睜不開眼,也說不出話來,不知將漂向何處。茫然無措,孤立無援。船裡的積水仍是黑的,日光照射也曬不乾一身的水汽,手是冷的。
臉頰被人輕輕拍打,小舟抓住那人的手最終是醒了過來。他問,怎麼了,這裡是哪。對方是個英俊卻乖張的男子,舒了一口氣感歎道:“嚇死我了,書生也不帶你這麼孱弱的。”小舟才反應過來,今日江村死活拉自己去城外釣魚,小舟說今日有大雨,江村偏偏不信。小舟還說今日不宜出門,江村也說他迷信。於是連潭子沒走到,半途就下起瓢潑大雨。小舟撩起袍子,避開泥潭,走得小心翼翼。江村看著心急,拉起小舟一路猛跑。小舟隻是記得眼前一上一下,晃晃悠悠,自己就給晃暈了。江村咂咂嘴,心道這小子真神了。
兩人躲進一個小平房,房外還有個溫泉冒著熱氣。
江村說,小舟你手腳冰涼,現下雨也停了,該下去泡泡。
小舟卻搖搖頭道,這是有了主人的東西,不該亂碰。
江村滿不在乎,架著小舟就跳了下去。小舟覺得全身都暖和,說不出的舒服。於是脫了衣服,泡起澡來。隻是溫泉有些深,小舟一腳高一腳低,江村看不下去,乾脆伸出一手,讓小舟抱著自己胳膊。
小舟也不客氣,下巴枕在江村精壯的胳膊上,道:“方才做夢,夢見我漂在海上,幸而有根浮木。”
江村看著霧蒙蒙的溫泉裡,他們剛認識十天,起初自己心中煩悶,準備在城外客棧裡住個兩天清靜清靜。大雨裡這少年一身黑衣,端著一杯竹葉青茶愣愣發呆,臉也蓋在鬥笠下頭,看不出什麼模樣。他似乎是高興,把鬥笠摘了下來,自己才看清那少年模樣清俊,鳳目含情薄唇微抿,即使低眉斂目也收不住眼中的水光流轉。於是上前搭話,那少年也是有趣,竟與自己相談甚歡。
不經意間想起當年那人,那時的他也是這般年紀,如此的身形,但他樣貌平平,隻有眼睛極像這少年。他冷若冰霜,不是孤傲而是出塵。他既能夠運籌帷幄之中,又可於千萬兵馬之中指揮若定;他深陷敵營之時雙唇緊閉,任人欺辱終不發一言;而擒敵之後又公私分明,深思熟慮目光長遠。他沉默寡言,卻又能口燦蓮花。他太過於聰明,近乎鬼魅。
但最終還是傷心離去。
他本就是隱居山林,這一去,再無音訊。
江村伸手揉揉小舟的頭發,歎了口氣。
小舟竊笑道:“情傷複發,心如刀割。”拍起一片水花,濺得江村睜不開眼來。江村在水花後麵,看不真切,隻聽見小舟問:“情愛是何物,如此傷神傷身。”
江村搖搖頭,道:“他不為我傷心,我卻因此更傷心。”
江村抓過小舟,猛地起身,濺起一片水花。
一個身影疾如閃電,奔向兩人。
江村堪堪避過,單膝落地,恭敬道了一聲:“二爺。”
那個“二爺”眼神也才見到江村的模樣,輕笑著搖搖頭,急忙示意江村起身。隻是他眼神落到周舟身上,小舟是□□的,他眼中饒有興趣地來回摩挲,看得小舟快要掉了一層皮。於是扯過衣服裹住自己,忿忿地瞪了瞪那人。抬眼見到一張冷峻的臉,他是刀削斧鑿英俊異常,穿著考究而華貴。但他眼神明明陰鷙,卻要浮起一層笑意,讓人不寒而栗。他對周舟輕笑,周舟回笑過去,那人便真的開懷起來。罵道:“小舅子,光天化日的在彆人家洗鴛鴦浴好麼。”
周舟道:“是鴛鴛。”
江村拊掌大笑,那二爺麵露不虞,江村雖是表麵恭敬,卻不見怕他,對方似乎還對他有一絲忌憚的意味。江村道:“今日不料誤闖二爺的地方,改日登門謝罪。我怕這書生受涼,就此彆過。” 江村輕功了得,也不待二爺說話,腳下生風,徑自跑了。邊跑邊戲謔地給小舟講:“那人是個狼崽子,晦氣。”
小舟撇撇嘴:“我早說了今日不宜出門。”
姬瀓地站在溫泉邊,對話聽得一清二楚。回想方才的情景,卻不由心動。
江村說,那人最喜歡搶彆人東西。
小舟便搖頭了,笑道:“原來你們是情敵,但最終都求而不得。”
江村說你倒聰明得緊,考個狀元郎也不在話下了。
小舟不說話,轉而問道:“她是怎樣的人?風華絕代沉魚落雁,還是驚才絕豔冰清玉潔。”
江村搖搖頭,不再言語。小舟也沉默。過了很久,江村才幽幽道:“是個男人,不美,卻不似凡人。”
小舟被江村帶到了鎮北王府,他不曾驚訝,江村有一種挫敗感,他以為少年多少會有些驚詫的,畢竟自己是這個身份,在外又有諸多傳言。鎮北王柴一,十三上戰場,十七平漠北,與明帝同歲發小,輔助明帝建立北陽王朝,開國功臣。帝敕鎮北王,位列三公,他卻在十年前自請終身戍守漠北,明帝多次詔令其回朝,不從。小舟不是不驚訝,而是想不通一點。
抬頭問道:“柴一柴一,你父母也夠偷懶的。”
柴一吃癟。
於是聽見兩個笑聲,一聲清越,一聲渾厚。柴一回頭,便見李鈞水同簡方一前一後,李鈞水儒雅,簡方英氣,兩人均是白衣,翩翩風度。
柴一咬牙,這狼狽模樣又被看見了。當時沒想多少,拉過李鈞水過來就要他給周舟診治,李鈞水與簡方均是一愣,很久沒見到柴一正經的模樣,反而有些不習慣。柴一摸摸鼻子,嗔怒道:“他娘的快給他瞧瞧!”李鈞水這才覺得通體舒暢,將小舟安置到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