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楊源崴因為事情太多而忘記了告訴鐘京山有關牧夏梔的消息。
直到那天,他陪著沈茜秀去蘇北人民醫院做B超的時候,在南通西路的一家超市裡碰到了買煙的鐘京山。
楊源崴當時以為自己看錯人了。
眼前胡子拉碴,不修邊幅的男人是鐘京山嗎?平時一副人模人樣的優質男,現在看起來就像從阿富汗剛打完仗回來。
鐘京山也看到他了,臉上並沒有露出什麼奇怪的表情。
他走過去,扔給他一支煙,順便向他身旁的沈茜秀頷首。
他說:“真巧!去哪呢?”
楊源崴摟著沈茜秀的腰,笑了笑:“去醫院,秀秀懷孕了。我陪她做婦檢。”
他沒說話,從金南京煙盒裡倒出一支煙咬在嘴唇上,銀色的打火機‘噗嗤’一聲亮起淡藍的火苗。他垂首,猛吸了一口,然後輕輕吐出薄霧似的煙圈。
他這才開口說話:“晚上有空沒?出來喝兩杯。”
楊源崴沒搭腔,隻說:“怎麼搞成這幅鬼樣子,幾天沒刮胡子了,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是個人嗎?”
他說:“沒事,什麼樣子都無所謂。反正那個人也看不到……”臉上掛著不以為然的笑,不能袒露堵在胸口的感覺,所以隻能假裝無所謂。
男人在男人麵前,還是很要麵子的。
楊源崴這才想起前些日子在一家花店裡碰到了牧夏梔。
他拍拍京山的肩膀,說:“晚上七點,我在勿忘酒吧等你,有事跟你說。我現在要帶秀秀去醫院,就不陪你了。我先走了。”
鐘京山點頭,目送他們離去。看著陽光下兩人的身體依偎在一起,看起來像一對新婚的夫妻,甜蜜又矯情。曾幾何時,他也在夢中做到這幅景象。
不過,始終是夢罷了。
然後他把煙頭仍在地上,用力踩滅後,才慢慢消失在人群中。
萬家福商城的一家陶瓷店鋪門口。
夏梔靜靜地站在那裡,兩扇睫毛微微的顫動,好像有淚光,可是又不像,因為她的臉上竟然是驚奇的笑。
自己家裡的櫃子上麵也有各式各樣的漂亮的,華麗的,奇形異狀的杯子。
幾乎都是耿昊送的,他學的是陶瓷設計,他曾經這樣說:“塑造一件物品,讓它在自己的手裡成型,就好像自己的孩子,它身上的任何一塊地方,都是自己的骨血。”
血濃於水。
因為他,她喜歡上用精美的陶瓷燒成的杯子。
她把杯子當寶貝,不管是什麼時候,隻要看到漂亮的茶杯都忍不住用手輕輕的撫摸,總覺得撫摸著它們杯身就會心滿意足的感覺。
看了一眼時間覺得還很早,索性在這家店裡逛一逛再回去。
她走進去,從第一排架子上一個一個慢慢的欣賞。時不時忍不住地伸出手摸摸它們,又害怕自己會弄壞,所以一再得小心又謹慎。
店主老板是位中年男人,穿著很藝術,後腦勺上紮著一個辮子。全身充滿藝術家的氣息,他從剛開始就注意到櫥窗外的夏梔,看著她的眼裡如此專注的盯著那些藝術品,於是隨她看,也不主動攀談。
一直到夏梔終於看完,他才問:“怎麼樣?想買哪一個?”
她心情很好,眼睛晶亮亮:“都喜歡,都想買,可是我很窮,隻能看看,滿足自己小小渴望的心靈。”
老板說:“這麼喜歡這些藝術品?”
是愛屋及烏。
她搖搖頭,說:“不是喜歡,是非常喜歡。它們在我眼裡不是藝術品,是一種意義。”
“噢?”店主挑眉,似乎非常感興趣她說的話:“你說,這些陶瓷對你來說,有什麼意義?”
“杯子,聽起來是不是很像輩子,一輩子的那種輩子。一個杯子,好像代表著一輩子。”
老板說:“現在的年輕人很喜歡玩這種文字遊戲,不過在我眼裡,杯子其實是代表嗬護。”
她不解,於是問:“為什麼杯子是嗬護?明明是一輩子的意思。”
“也可以理解為一輩子,我喜歡做杯子的原因是因為曾經有人送我一個藍色的馬克杯。當時還年輕不知道為什麼她送我杯子。還以為她讓我多喝水呢,”他笑了起來:“直到有一天,我在一本書上看到一句話才明白,那書是怎麼說的?好像是‘我希望你把我當成這杯子,捧在手心裡,你感受到我的嗬護,我感受到你的體溫。”
她明顯一怔。
他又說:“可惜啊,可惜啊。我現在才懂,所以錯過她了。後來她和彆人結婚了,結婚的時候我送她一整套自己燒的陶瓷馬克杯,算是一種紀念吧。”
她聽著覺得傷感,好像這世界就是這麼不如意。無數的相遇,無數的擦肩而過,造成更多的遺憾。人似乎都是賤格的,隻有失去後才知道原來的那個才是最好的。
然後,她開始沉默。
老板也沒有繼續在說什麼。他一邊拿抹布擦著陶瓷茶杯,一邊對著茶杯嗬氣。他的動作和耿昊好像,每次耿昊送她杯子的時候,總是喜歡先呼出一口氣,然後用袖子擦一擦。笑的賊兮兮的說:“它是我兒子,是我女兒,你要是弄壞了,就打你屁屁!”
時光,終究一去不複返。
良久後,她指著一個青綠色的馬克杯說:“老板,這杯子多少錢?”
他望了她一眼,接著繼續低頭擦杯子:“你想要啊,這個可是很貴的,沒個一二百我可不會賣的。”
摸摸褲兜,她聳了聳肩膀,說:“算了,買不起。我窮的要餓死自己了。”
老板眯著眼,開玩笑:“傍個大款不就好了,現在不是流行小三嗎?”
她也開玩笑地說:“哪有大款讓我傍啊。再說,是大款又不會看上我。我還是規規矩矩的上班,每個月拿二三千就覺得世界如此美妙了。”
他挺滿意她的回答:“這才像個年輕人的模樣嘛,前兩天,有個女的來我這買東西送朋友。全身上下都是名牌。我盯著她看半天,從頭到腳,你要找出一件不是名牌的東西,我就佩服你。嘖嘖嘖,後來我問她乾嘛的,她說,沒工作。然後我就驚訝,沒工作哪來的錢。她說的很乾脆。我才不賺錢,男朋友有錢不就行了。”
他歎氣:“不爭氣!不爭氣喲!要是世界上的人都像她這樣想,那男人不是很命苦。”
夏梔有點想笑,似乎覺得他話裡有話,於是點頭附和:“是呀!是呀!男人命苦,養家,養孩子,還要養爹媽。如果再多了一個不爭氣的妻子,那還得了。”
“就是!就是!”十分讚同。
看門外的炙熱的陽光漸漸淡去,暮色將要降臨,鋪灑出黃燦燦像金子一樣的光芒。
夏梔說:“老板,我有事,先走啦。”
老板問:“約會去啊。”
她笑:“是啊,跟周公約會。”
然後他拿著剛才夏梔看上的青綠色馬克杯包好遞給她,說:“來!小姑娘,這個送給你吧。”
她受寵若驚:“不行,不行,這很貴的,我怎麼可以要呢。”
“要的,要的。”他把杯子塞到她懷裡:“你要是不要,就是看不起我這個老頭子。我們做藝術這一行的,最在乎的就是有人欣賞,錢好賺啊,知音卻難遇啊。”
她滿天黑線,隻不過是因為耿昊而喜歡陶瓷而已,不用說的這麼煽情吧。
但是不好拒絕,就說:“這樣吧,老板。你給我半價,咱們一個半送,一個半買。如果你硬是要給我,我絕對不會要的。”
老板思考了一會,說:“行,那你給我六十六塊錢吧。六六大吉。”
夏梔從褲兜裡拿出六十六塊錢遞給老板,然後雙手無限憐惜地捧著馬克杯走出去。
剛跨出店門的時候正好與要進門的那個人對撞了一下,差點把杯子給摔出去,她驚魂未定地呼出一口氣,自言自語:“幸好,幸好。沒飛出去。”
“沒事吧?”是個男人的聲音。
她抬頭看他。
大約四十多歲,理著清爽的平頭,看起來像訓練過的軍人,身子骨硬朗而挺拔。
她說:“沒事。”
然後,那個男人越過她往店裡走,腳步鏗鏘有力。
夏梔總覺得哪裡不對,但是又說不上個所以然,按照她的個性是絕對不願意動腦子的,所以隻好抱著馬克杯離開。
夜幕低垂。
勿忘酒吧位於江陽東路。
這家酒吧是以懷舊為主調,來的人大多數都是中年人,唱的都是老歌。
七點的時候,楊源崴站在門口,嘴裡叼著煙等鐘京山。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後才看到他的身影。還是早上那套衣服,不過臉上的胡渣倒是刮的乾乾淨淨。
他氣喘籲籲:“抱歉,睡過了。”
楊源崴笑話他:“胡子倒是刮了,這樣看起來像個人。”遞給他一支煙,說:“進去吧。”
鐘京山忽然想到什麼,問:“沈茜秀呢?”
他說:“在家,開著空調睡覺了。懷孕,我不好讓她跟著過來。”再說,今晚是兩個男人談論另一個女人的問題,這種事如果讓自個的女朋友知道,不是自打嘴巴嘛。
當然,他也很識相把話留著沒有敞開天窗。
鐘京山頓了頓,然後問:“打算要孩子?”
他點頭,算是回應他的問題。
入座後,酒保送上兩杯萊姆酒。
酒杯在微弱的燈光看起來晶瑩剔透的。
鐘京山拿著酒杯,猛喝了一大口後才開始說話:“什麼時候結婚?”順便咳了兩下,模樣極其不紳士。
楊源崴皺眉:“二十六的大男人,彆跟個沒喝過酒的孩子似的,”接著自己抿了一口,就說:“已經求過婚了。”還是在牧夏梔工作的店裡買的花。
“成功了?”
“成功了。”
鐘京山挺高興的,笑著拍拍他的肩膀,一副哥倆好的模樣:“什麼時候結婚發喜帖給我,我好給你送紅包去。”
楊源崴不答,反問:“那你呢?”
他一愣,不作聲。
“我們哥幾個一個個都結婚了,你什麼時候結婚?”沒給他逃避的機會,楊源崴繼續說:“還在等她?說不定她早已為人妻……”
“她還沒結婚。”鐘京山沒等他說完,就打斷他的話:“她一定沒有結婚,她應該不會嫁人,如果要嫁人早就嫁了。”
何必要回來呢?還是一個人回來。
楊源崴遲疑了一會,似乎不太確定:“你見過她了?”
酒保走過來給他們添了酒。
簌簌的水聲伴隨著淡淡的香氣流連在周身。
相識了十二年的朋友,似乎隻要一句話,或者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就可以看透彼此的心事。即使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像是潮汐變更,有時候隨著年齡越是累加,藏在心裡的絢麗的信仰也隨之殆儘。但是,深埋在心裡的那份信任並沒有輕易丟棄。
他說:“見過了,也說過話了,也被拒絕了。”
楊源崴想破口大罵,又怕自己的形象會蕩然無存。所以隻是委婉地說:“操之,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剛見麵就直接告白,你以為你是劉德華還是金城武啊,魅力大到一見鐘情啊。我告訴你,像一見鐘情,二見傾心這種事情絕對不會發生在牧夏梔身上。”
說了這麼多,口都渴死了。
於是從剛才就一直提醒鐘京山要注意形象的楊源崴咕嚕咕嚕把半瓶萊姆酒通通裝進肚裡。
然後,就聽到鐘京山說:“我以為我像謝霆鋒。”
“噗——”
噴出來的酒像天女撒花似的在天空中劃過無數雨絲。周圍頓時一陣嫌棄的聲音,楊源崴恨不得一腳把鐘京山踹出去。
他尷尬的不停的向酒吧裡的人道歉,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心裡卻想著,如何整死那個害他丟人的罪魁禍首。
處理好剛才的噴酒事件後,楊源崴決定不在拖延時間,直接把話題向他挑明了。在這裡浪費時間也不是辦法,秀秀還在家等著呢,回去晚了,肯定沒床睡。
重新點了一瓶雞尾酒。
他忽然一本正經地盯著鐘京山的臉看。
足足盯了三分鐘之久。
鐘京山被他盯得毛骨悚然。他伸出手將楊源崴的頭轉了方向,說:“喂,這樣看很嚇人。”
楊源崴欲言又止,不知道從何說起,最後隻說:“我知道牧夏梔在哪裡工作,你可以去找她。一切重頭開始,成就成,不成就換個人愛吧。”
他似乎不信:“你怎麼知道?”
“我準備向秀秀求婚的時候去買花,在一家花店看到她的。她給我的感覺淡靜了許多,以往的淘氣都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