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裡是娘的對手,輕易就上了套。於是,隔三差五的,娘說要考考我,今天給她雕隻小白兔,明天給她雕隻小白鵝,全部應她的要求,雕的小小的,娘說這樣才能考驗我的功力,結果全是為了給她做藥模。有時,娘還會不停打擊我挑我毛病,說什麼這個雕得太呆板,那個雕的太粗糙,總之就是要讓我不斷重複,將同樣的東西雕了一個又一個,這樣好方便她批量生產。這樣過了好幾年,我才發覺上當,但為時晚矣。當我愛上了雕刻,即使娘不逼我,我也時常手癢想雕些什麼出來。為了爭取自己的權益,去年,我和娘簽了協議,成為娘仁仁堂專用藥模師,每月幫仁仁堂至少推出三個係列的藥模,以應對其它藥房的跟風和模仿。就連進了宮,娘也沒忘往我行李裡裝雕刻工具和木料。
回到雲汀殿,我將大哥給的藥瓶放回藥箱。藥箱也是娘給備的,一格一格,井然有序,什麼跌打損傷藥,感冒發燒藥,自我保護藥,先發製人藥,應有儘有,就連避孕藥,娘也沒忘記。娘交代,有幾款藥是必須隨身攜帶的,比如淚流滿麵霜、口吐白沫粉,還有可以將人迅速迷倒的人事不省末。這些,可以防止我被臨幸。除了預防,娘還給我講了事後補救。萬一,萬一我要是被臨幸了,我一定要記得吃避孕丸。據娘說,那種丸子藥效穩固也不傷身,她吃了兩三年都沒出事。
娘說,在宮裡懷孕是很危險的,輕則流產,重則喪命,就算曆經千辛萬苦把孩子生下來,能不能養大又是個問題。娘說,當年她在宮裡時,每當某個妃子傳出有喜的消息,過不久,就會聽到她或摔倒或落水或被人下毒或死得蹊蹺的噩耗。這些事故,當然不是意外,純屬人為。所以,皇上雖然後宮佳麗三千,為他生兒育女的卻隻得五個,那五個就是現在的皇後和四名貴妃。能保住自己腹中胎兒的女人,自然都不簡單,她們一個一個都不容小覷,她們是宮中頭號危險人物,一定要避之唯恐不及。
其實,不單是在宮裡,即使是在宮外,隻要是妻妾成群的家庭,那些地位低微的小妾想要有個自己的孩子,都很難。娘說,懷孕也是有技巧的。第一條,不要搶在正妻之前懷孕,如果你排行老四,那你得等前麵三位都懷上孩子後,你才可以考慮自己也懷一個。第二條,懷上孩子後,不要妄想母憑子貴,不要妄想特殊待遇,不要四處炫耀,不要沾沾自喜,要以一個平常心像平常一樣過日子,最好平常地讓人發覺不到你的異常。第三條,努力懷一個不構成他人威脅的孩子,比如,女兒。這三條,娘貫徹得很到位。她吃了幾年避孕丸,熬到大娘二娘三娘都順利產下一子後,娘才用主動選擇法,懷了我這個女兒。
娘懷孕期間,幾乎不怎麼出她的院子,院子離主屋遠,幾乎算是個被人遺忘的角落,另外娘骨架纖細又很注意養生,肚子不像其它人一樣膨脹得很明顯,再加上最後幾個月正好趕上冬天,人人穿得厚重又臃腫,所以,直到我出生,都沒人發現我娘懷孕。由此,我娘度過了一個安全平穩的孕期。也可見,當時,我娘在丞相府有多不受寵,根本沒人關心她。
在我出生時,為了防止我出意外,娘甚至不敢請穩婆,她親自給自己接生,自己侍候自己坐月子,直到我快滿月,有人偶爾經過我娘的院外聽到嬰兒啼哭,眾人這才發現我娘生了孩子。若不是我長著和爹爹一樣的眉眼,恐怕娘就要被人誣陷偷人。好在我爹知道自己乾了什麼,並沒有聽信大娘二娘三娘的挑撥離間,我娘這才得以光明正大地帶著我重新在府內四處走動。
也許,相比起來,我爹確實算是好的,他曾生氣地問我娘為什麼瞞著他,我娘膽怯地答:“怕生不出兒子,所以不敢聲張。沒想到最後真生了個女兒,越發覺得沒臉見老爺,所以更不敢稟告,請老爺恕罪。”
正因為我是女兒身,所以,沒人覺得我會有多大能耐,加上娘的刻意誤導,我在大娘二娘三娘眼中逐漸變成了草包姑娘,除了偶爾得到一些嘲笑和譏諷,她們根本懶得在我身上動心思,我卻也因此得福平安長大。反觀大哥二哥三哥,他們就沒我怎麼幸運,不是今天這個吃壞了肚子拉了三天三夜差點命歸黃泉,就是明天那個從秋千上摔下來差點摔斷脖子,大小事故不斷,卻好在命大,雖然一路坎坷,到底還是磕磕絆絆長大成人。
想著那些陳年舊事,我取出木頭,打算給家人一人雕一個人像。
雕刻的時候,心很靜,時間過得很快,當聽到鈴鐺聲響起,一抬頭我才發現窗外竟已晚霞滿天。
橘紅的夕陽餘輝透過窗欞射進來,在地下暈染開溫暖的黃。
我起身走到中庭,穿過長廊,拉開殿門。
門外,站著聞人不惑,他慣常地穿著一襲黑袍,手裡拉著一根繩,繩上連接的是掛在門廊下的一個銅鈴鐺。
鈴鐺是我掛上的,因為考慮到這裡沒有宮人侍從通報,我就想到掛個鈴鐺,若有人來訪就搖搖鈴,這樣我就能開門迎接。隻是,這鈴鐺掛上好幾天了,今天才第一次響起。
聞人不惑扭頭看了看我,又搖了搖手中的繩,繩上係了麵小旗,旗上寫著“進殿前請先搖鈴”,伴著兩聲“鐺鐺”,他眉頭挑了挑,望向我的眼神似在說“你做的”。
我一下紅了臉,呃,那個,旗上的字是不是太醜了,鈴鐺是不是太幼稚了?
未等我糾結完,隻聽他道:“麻煩白姑娘代為通報一聲。”
沒想到他恢複正常的嗓音如此溫淳動聽,我有點傻:“呃,那個,通報什麼?”
似沒料到我會追問,他愣了一下,有些艱難地開口:“明天我要出遠門,有些東西要給我妹妹,麻煩白姑娘代為通告。”
要到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這個不習慣向人解釋的人說出這麼長的句子有多為難。
回過神的我又開始麵皮發燒:“哦,你稍等,我去喊不賤美人出來。”
“不賤美人?”
呃,暗地裡叫不賤美人叫順口了,沒想到一時不察就脫口而出。
隻當沒聽見他的咕噥,我快速往西殿走。
“聞人不賤,你哥哥來看你了,快開門。”
隨著我的叫喚,門迅速被打開。唉,人和人的待遇就是不同。這幾日,每當我想和她說話,都必須隔門喊話,她從沒開過門讓我進去。而今她哥哥一來,我才嚷了一嗓子,她竟然就開了。
難得見不賤美人這麼高興,我也就不予計較。想到聞人不惑說什麼要出遠門,我立刻想到大哥,會不會是他們一起出遠門?
想到此,我忙轉身回屋,將前幾日做的香包用手帕包了包想托聞人不惑帶給大哥。
來到門口,不賤美人已接過了包裹,臉上笑意盈然,和平時麵對我的冷漠截然不同。
不想打擾他們,我在遠處站著等,待見到聞人不惑轉過身,我忙追過去。
“少將軍,請留步”。
不賤美人蹙著眉尖斂起笑容冷冷看我,聞人不惑則頓下腳問:“白姑娘,有事?”
我顧不得不賤美人的不悅,仍是跑到他麵前,仰首問:“少將軍,您是不是明天和我大哥一起出遠門?”
“是。”
我忙捧上手中的小包:“這個,麻煩您轉交給我大哥,家裡人一人一個。”
“這是?”
“端午節的香包。麻煩你一定要在我大哥動身前給他,要不,他一出遠門,家裡人就收不到了。”
他答:“晚上我們會見麵,請白姑娘放心。”
見他這麼好說話,我有點不好意思,還以為他會很冷漠地拒絕呢,人有時候真是不可貌相。
不經意間摸到腰際自留的香包,我想也沒想就扯下來遞給了他:“呃,這個,送你,謝謝你。”
他明顯一愕,我的臉騰得燃燒起來,慌不迭地又道了聲“謝謝”,拔腿就向東殿門衝去。
悲摧的是,扭身時太急,腳下不知怎麼就踩到一個提籃,整個人竟然就直直摔了下去。
隻聽身後傳來一聲“小心”,我的臉就狠狠地貼向了地麵。
顧不得疼痛,我手腳並用爬起來,頭也不回地衝進了東殿,殿門合攏時,我聽到聞人不惑的低笑,笑聲似乎,很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