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心死之後,再等身亡。(2 / 2)

夜雨散記 丸子君 16741 字 11個月前

連懷安倔強地抿了抿唇,這是她緊張時候慣常做的小動作,“隻是有些害怕。”

“怕我?”

“沒錯。”

老薑頭似渾然未決,慢悠悠地重複自己屍首中尋寶的動作。而懷安也端著沉重的弩箭,一絲一毫不敢放鬆。

就這樣,兩人不知對峙多久。仿佛日影又偏了一寸,老薑頭這才直起身,招呼懷安,“彆傻站著姑娘,替我來將商團的人埋了吧。好歹大家也是一同走過。”

等兩人再度孤寂上路,老薑頭不等連懷安催促,已打破沉默的孤寂開口言語。

“姑娘,人這一輩子會有很多角色。你就好比一粒沙子,不知道自己會被卷起吹送到哪兒。十年八年前你是將軍府金枝玉葉。父親因皇命出征塞外,母親是誥命夫人,姐姐是宮中貴妃。您衣著錦繡,芳華延繼,怎麼會想到此時今日會同我一道——個糟老頭子,翻越大漠,用這樣狼狽不堪的樣子去往西京?”

“……”

“其實我,亦是如此走來。”

詩雲:“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若來比照老薑頭,也甚為妥帖,隻是命運更不堪一些。

他本是京城少年兒郎,當值羽林衛的時候迷上技擊之術,便固執地拋棄一切,想要成為一名行俠仗義的遊俠兒。辭彆父母,掛冠而去,膝行上了白鹿山,拜在名滿天下的江城子座下。也是命該如此,雖已經過了習武最佳年紀,卻因為根骨絕佳,而被親授絕學。更被江城子寵愛,拔擢為弟子中的第一人。

而這麼做,卻也給其他師兄弟帶來惶恐與困擾。尤其是大師兄,害怕師父會變卦,將掌門之位傳給這外來小子,於是乘夜發動叛變,血洗白鹿山,而後又將這一切誣陷栽贓給當年的小薑。

他被全部的武林正道通緝追殺,萬般無奈潦倒困頓之下,隻能回到家中。卻發現大師兄早就命令手下屠殺滿門上下,就是為了讓他憤而出手,同整個武林結下再難化解的血海深仇。

而他卻怕了。明明應該報仇,說明真相,可卻隻是覺得恐懼,想要逃離。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負荷,讓人難以承受。

“所以老薑頭我,情願進宮當個樂師。那時候恰逢老皇帝暴死,新君即位,屠戮舊臣,所以內外紀律廢弛,我輾轉托人,也就輕而易舉了。”

“你不想報仇嗎?”連懷安生硬地問道。

“剛開始還想。隻是到了後來,人被困在這四幅紅牆綠瓦之中,終日歌舞看不足,居然也就忘記了報仇什麼。若不是偶爾發發舊夢,幾乎都要忘記了。”老薑頭說的坦然,仿佛這不是什麼值得羞愧的事情。

“那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出宮,你就不怕仇家了?”

“江湖血雨腥風,過了十年子弟統統換了一批,誰還認得我?” 老薑頭掏掏耳朵,抬頭眯眼,不知看望何處,“人總會犯賤,一處呆了久,不免膩味,想換換口味。”

靜極思動,動極思靜。老薑頭一身顛沛流離。當過羽林郎與少年遊俠兒,也曾庭前看落花,到頭來老殘身軀吹著扶風的黃沙,居然半截身子入土。

“你死不掉。”連懷安突然這麼說道,“你告訴這一切,所以我覺得,你隻是在邊鎮覺得厭倦,所以是死不掉的。”

“可是你會死,姑娘。”老薑頭的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語成讖,“你想憑一己之力葬送西京裴家滿門。”

“有錯嗎?”被說破心事的連懷安勒馬按韁,逆著光的容顏似笑非笑,“我的姓氏為連,血脈流動連家血,日日夜夜報仇心切,今日既然是那人自己送上門來,我就去做,有何不妥?”

事到如今,連懷安對於裴家抱有的,隻剩下憎惡之心。

當年父親出征,得罪督軍。慘勝之後,班師回朝來不及上疏謝恩,卻接到督軍密報奏皇帝,說他暗自查探到連將軍克扣軍餉,私截軍糧,笑納入己口袋牟利的線報。可憐這位軍人操勞一生,斷不相信自己會死在流言蜚語同暗箭傷人之上。

何況後宮還有入宮新承寵貴妃,情況不至於太壞。

如果,連懷安事到如今依舊會想,如果不是裴家遞上奏疏,率領群臣跪拜午門,以這樣激烈的方式對抗皇帝之於連家的姑息,事情是否還不會發展到無法收拾的地步?父親,姐姐,自小伺候自己的靜玉會不會還活著,自己同裴東雲亦是恩愛夫妻舉案齊眉,絕不是今日這般飄零模樣。

連懷安穿著華服,頭纏戴瓔珞端坐在搖晃的馬車中,身側是扮作老婆子的老薑頭。這般安逸人生,卻恍若隔世。心中一幕幕,化為心結——若是等等見著裴東雲,自己要怎麼做?

是一刀殺了他,還是假惺惺地各敘彆情依依?連懷安的一顆心,居然輕而易舉地輸給暌違良久的錦繡西京。

她多疑地望了一眼老薑頭,後者閉目不語,看不出什麼心思,也看不出這人居然是江湖一代高手。

牛車按照方士指點,嚴謹地自西側門低調入府。有走了約莫些時候,停了下來。懷安雖是不經意,卻依舊聽人對話說道。

“姐姐,這車中就是未來家中奶奶?”

“可不是嘛!”

“也就是當年連家罪人……”

“仔細你這張嘴!且不說是家主看上的新婦,就說這位奶奶,這些年也是跑江湖慣了,你就不怕她聽見,一刀結果你那條小命。”

懷安冷笑,這命自然是要的,隻是在遲些。須得做一場盛大表演,讓一切都消失在萬斛紅蓮業火中。而後黃泉路上,再算是非對錯恩恩怨怨。

簾子被掀開,露出一張雪白桃花臉。這位名叫結心的女侍態度還算恭敬地攙扶懷安下車,就要帶她往彆院中去。

懷安本想叫住老薑頭,可轉念一想,兩人既是同謀,不如刻意低調關係方為上佳。於是隻是吩咐:“車內之人把他打發在外方內做些活計就好。”

“您如今是少爺的掌珠,說什麼都好。”結心賠笑,小心翼翼道。讓懷安覺得有些惡心。

看來生活將她撕裂成了一個怪物,既懷念過去的美滿榮華,卻又瘋狂痛恨著一切。越是步入西京,懷安就越發深切地感受到這一點。

晚膳後又重新掌燈,前院一早傳話下來,說是裴東雲今夜會來此處。故而從人忙忙碌碌替懷安裝點,務必儘善儘美。

懷安雖不覺得困,但任憑一乾人擺布自己也頗為無趣。她隻得轉移注意力,打量房間內布置,這才發現居然同京中將軍府中閨房有七八分相似。而那琺琅彩花尊,懷安真想去看個究竟,仿佛就是當日姐姐宮中那一對。因為自己很喜歡,於是特意求了帶回家,卻不曾想三個月後就遭了傾覆的罪。

眼看那高燒銀燭塌下去些,發出輕微嗶嗶啵啵的聲音,仿佛有什麼好兆頭。結心率領一乾人朝懷安行禮,踏著細碎腳步退下。這偌大房中,又隻剩下她一人了。懷安提起裙子,想要仔細打量那花尊,心裡頭偏偏掛著裴東雲,即使這男人在她心中已經成了遙遠的符號,是連家興衰的分界點,可不知為何卻總能惹來驚心動魄。

在懷安的記憶中,自己唯一一次見到他,是十四歲的著裳儀式上。那年父親又要出征,情勢雖刻不容緩,但齋宮處傳來的占卜結果卻並不吉利。於是便提議讓連懷安提前一年舉行著裳儀式,以祈求連將軍此行順利。

而已舉行元服儀式的裴東雲也在獲邀行列。懷安記得那日一早,靜玉就在自己耳邊絮絮叨叨這位裴家公子是多麼的豐神俊朗,舉手投足間皎皎如光華一般。她覺得很煩,就故作惱怒道:“不過是個魯男子,又有什麼出色的?”

偏偏已入宮為待選淑女的姐姐,此次返回為妹妹主持儀式,也刻意地提到裴東雲。她同懷安一道,坐在垂簾後頭。頌官冗長反複的話語讓人覺得昏昏欲睡。於是姐姐用象牙熏香的扇子,瞧瞧拍打妹妹的肩頭,蔥白如玉的手上覆這紫紅色錦繡,小心翼翼地掀開簾子一角,指著眾人前,悄聲道:“懷安的夫婿,便是那位著青色官服的男孩子,是不是十分俊朗?”

她益發覺得羞怯,甩開扇子遮麵,惱羞成怒,“不過區區六品小官,連個殿上人都不是,居然就想高攀我們連家?”

說完,自己都覺得有些過分。而裴東雲像是感覺到什麼,往這裡望過來。懷安覺得很丟臉,連忙舉起扇子遮住麵容。之後的儀式中,也刻意地回避裴東雲可能投射來的目光。就連之後他遞上書信求見,也被懷安斷然拒絕。

這在華族子弟之中,恐怕是曠日持久的羞辱吧。二十四歲的懷安按住額角,不安地想到。

簾子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轉進來一位華服男子。懷安想他應該就是裴東雲,想起身相迎,同時微笑地表示自己善意。身子卻不聽使喚,僵在那兒。

而裴東雲負手而立,這樣子也是蓄勢待發地等待連懷安的拜服。

“多年不見,連小姐你還是如此倨傲。”他英俊深邃的五官微微一笑,居然攝人心魄。

“久居關外,利益荒疏,傲骨難剔。裴郎切莫介懷。”這個回答糟糕透了,可連懷安也覺得痛快透了。

“無妨,你愛逞口舌之快便隨意。我們之後就是夫妻,想來也要互相包容。”

“懷安惶恐,能得裴郎抬愛。”這句話倒是發自內心,不見得有假。

卻不知為何惹起裴冬雲怒氣,幾步走到佳人跟前,一隻手將那如花容顏拘在眼前,牢牢鎖住不容逃脫,沉聲問道,“我一封書信寄送扶風,你就千裡迢迢地來了。心中就沒有一點疑惑,不怕其中有詐?”

懷安努力地偏過頭去,哽咽道,“我隻知有一絲機會,便要嘗試看看。何況一路走來,想得都是裴郎的情深意重,欣喜莫名,除此之外怎麼會有其他?”一雙明眸浮起水霧,居然還是勾魂攝魄。

“也罷,”他突然放手,“這些年苦了你。其實我心中一直記掛你,雖然也納了幾房妾。可這當家奶奶的位置,總是不忍心給了彆人。往後你就住在此處,等事情在平順些,就將你娘親同弟弟也接來此處。”

“我們畢竟是罪臣家眷,裴郎如此行事,當真沒有問題嗎?”

裴東雲隻是淡淡道:“懷安你久不入西京或許不知,如今我裴家在朝中分量,即使你父親尚在,功高震主,留下又有何不可?”

懷安心中抽動,她很想說“那如果當初你不背叛連家,今日情況又會如何?”隻得忍住,不著聲色地轉移話題道:“我瞧房中布置都挺眼熟的,那琺琅彩的花尊,似乎也是宮中舊物。”

“府中有個女侍,當日曾經伺候過你。此次聽說你要來,就主動請纓地弄了這些,可能希望你開心點。至於這花瓶,聽說是你喜歡的東西,我就從麗景殿替你拿來了,喜歡嗎?”

“昔年姐姐經常命我尋茶花供養,如今看到這一切,真是睹物思人。”

“也是。”裴冬雲冷冷道,“人總要從過往中找到教訓,這才不會重蹈覆轍。”他初見懷安,心中還擔心這女子是否孩童當年一般桀驁難馴。一番對答之中,見她刻意示弱,心中感到十分滿意,似乎經年怨氣得以吐露。

連懷安自然不會是他的元妻,她或許想象過盛大的婚禮也不存在。裴東雲對連家的滿腹怨恨同樣始於十年前的儀式,那句小女孩或許的無心之語,他卻引以為恥,深深牢記。正是這樣才讓裴東雲看清現實——朝堂的風雲中隻會留下唯一的勝利者,而禦座上那個男人對於這個勝利者的要求是忠誠。

連家手握兵權,功高無賞,那走下去隻有死路一條。他並不介意自己在身後推這誌得意滿的人一把,而後肆意侮辱曾經高高在上的連懷安。雖然準備這一切,他花了整整十年,可想到這之後的每一日,都是連懷安的無間地獄的折磨,便覺得心中暢快無比。

這夜離開後院,裴東雲英俊無鑄的臉上殘留陰霾。

懷安安靜了好幾日後,特特讓薑婆婆入內院為自己談琵琶解悶。輕攏慢撚抹複挑,嘈嘈切切錯雜彈,兩人便這般輕聲細語起來。

“姑娘初心不改?”

“這兒鬼氣森森,如何能夠久居。”

“裴東雲乃是國柱,他一死,必然天下大亂。”

“我隻不過一介自私小女子,隻知自己痛快,管彆人作甚。”況且當日連將軍死後,原以為天地含悲,風雲變色,誰知這台巨大的機器還是安然無事地運作至今。可見命運才是眾人的唯一主宰。

“隻是……”薑婆婆手中一變,音色變得暗啞。

“我想求生,卻隻能求死。”懷安知道他心中想什麼。

“那夫人同令弟怎麼辦?”

“他們會活下去。”這點懷安有絕對自信。裴東雲自不敢昭告天下迎娶自己,那自己的身份同他的死,都會變成一個扭曲的秘密。

“如果你不願意幫我,我現在就安排你走。”

叮咚的琵琶倏然停下。薑婆婆蒼老的聲音緩緩道來,“姑娘,你說得沒錯。但若你死了,我一個人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呢?”

誰無父母,若是不幸招惹血海深仇,又有誰不想殺儘十方神佛之後,求仁得仁。而一念兩麵,生死立判。昔年的小薑畏縮逃避,選擇忍辱偷生。流波上年華虛度,雖竭力說服自己過得很好,可每每自噩夢中穿梭返回,整個人就如同死過一次後再次活過。父母稚妹的臉容都記不得了,但他們臥在血泊中氣息奄奄,卻還以詭異的扭曲姿態向自己求救的樣子曆曆在目,莫不敢忘。故而對於懷安決絕一意尋仇,不惜搭上自己年華,他恨不得擊節讚賞。

可這位過氣樂工的手中,也隻有琵琶能夠聊以助威。

“其實按照姑娘的身手,刺殺一擊得手之後,飄然遠去,不成問題。”

“連懷安早就死了,現在活著的,不過是複仇的殘軀。”她絕非職業,衝高額賞金而去,殺死一人後力求保命得以享用醇酒婦人。沙漠上麵對沙盜躊躇的時候,連懷安宛如被打通了奇經八脈一般想通——若得上蒼垂憐,得成功殺死裴東雲。那自己身無可戀,就必須死在當下。

“黃泉路上有姑娘如花美眷相伴,比勞什子七世大德福報更帶勁兒。”薑婆婆撚過一枚茶果子咽下。這西京名貴風物,在二人的人生中都得以享用,如今細品,真是甘美非常。

隻是那日之後,裴東雲便不常往這兒來。雖說日日按時差人送上各色名貴用品,將連懷安起居照顧得無微不至,人卻是因“公事繁雜”,全然不見。

散居在各房的如夫人,侍妾,營營役役多年,勾心鬥角想要獲得家主更多垂憐的,如今被平白無故一場婚約毀去美夢。自然有不甘心,打扮得花紅柳綠,喬眉喬眼地前來拜謁。瞅準連懷安身份不明,想要給她難堪與下馬威。幸而雖說世易時移,西京風俗不變。而懷安心中屬於“貴姬”的那部分漸漸蘇醒,很能震懾場麵。久而久之,連結心都被管束得十分嚴格,絕不敢說一絲一毫的閒話。

她覺得自己正在適應這樣的生活,因為本該如此,她屬於這裡也應該老死此處。而裴東雲呢,或許那些帶有譏諷的刻毒話語隻是十年磨練帶給他的一絲印記,就譬如自己也渾不似當初那嬌滴滴,高高在上的千金女。世事翻覆黃雲飛,你又如何能夠在改變自己的同時要求彆人不變。

連懷安對自己有些自信,所以逐漸相信裴東雲也有三分情真三分情切。若不是外頭總傳來老薑頭清亮琴聲,含悲帶訴,懷安幾乎就要迷失在此中。

婚禮日期定在九月十五,結心呈上的名單十分盛大。有些名字懷安認得,有些則完全陌生。於是她緊緊地盯著那後頭的身份看,仿佛要燒穿一個洞來。

“少爺問連姑娘的意思,婚禮當日是否就穿那身喜服?”

“沒錯。”

“這上頭有好些地方都舊了,泥金也剝落。不過還好,少爺讓大內針工局連夜趕製,不會耽誤吉時。”結心說著,捧來新嫁娘的服飾讓懷安穿戴。這輝煌彩繡瞬間耀得女主人睜不開眼。啊,那一日不也是如此嗎?大火已經蔓延至府中每一寸角落,緹騎呼嘯著滿載而歸,飛馳還宮。靜玉一臉悲戚,哭喊著讓懷安離開:“小姐,趕快走啊!這裡就要塌了,會死人的會死人的!”

而她滿腦子隻是盤旋一個消息“父親死了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夙夜不合眼地趕回帝京,是為了參加小女兒的婚禮,是為了皇帝封賞,怎麼可能在天牢中病死。而自己還刻意地將那件針工局連夜趕製的嫁衣放在床頭,就是為了讓父親看到問,她並不比姐姐差,她出嫁也是人前風風光光,坐擁無邊榮耀。

隻是這次,為何卻是未來夫家,給父親下了死局?

“靜玉,我的嫁衣還在房內,必須得拿回來。”她不知為何,貼身女侍死死地環腰拖住自己,仿佛還在說些什麼。

“你為什麼不讓我去!為什麼!連家怎麼可能一夕敗落,我爹是大將軍,我娘是一品誥命夫人,我的姐姐是當今陛下最寵愛的妃子!而我,是未來裴家的當家主母,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她聲音漸漸微弱,身子也軟到在一波波侵蝕的熱浪中。手背沾到些冰涼的東西,卻分不清是否是靜玉的眼淚。

“小姐如果執意要那件嫁衣的話,那靜玉現在就去替你取來。隻是從今往後,婢子就無法在伺候您左右了,您得好好照顧自己。”她說這話的時候就好像大人,絲毫看不見平素的柔弱稚氣,雙眼閃爍有光,種下魔咒。

“從今往後小姐一看見這嫁衣,就要記得靜玉是怎麼死的。連家滿門抄斬,連帶我們這些無辜下人也赴死。總有一日,這筆賬您要算清楚。”而後,她頭也不回地衝進火場,等在捧著裝有大紅衣服的盒子跑出來時,距離懷安的腳邊隻有一步之遙,卻凝固了那伸手的姿勢。

靜玉死了。

是因為連懷安的任性而死。

雖然有一百種借口可以為自己開脫,但連懷安知道是自己不能認清事實,所以害死他。

父親沒有了,姐姐沒有了,寡母弱弟,從今往後,輾轉人間,安生立命,隻能夠靠自己。而如今這件嫁衣重現,仿佛靜玉的魂靈附在上頭,夜夜哀泣:“小姐可曾忘記當年?如今你即便嫁作裴家婦,不過是浮萍如寄,難能獲得永久安逸。倒不如殺了他,來同我們相聚。”

殺了他,

殺了他,

殺了他,

我們已久久立於黃泉冰冷河水中,苦候許久。而連懷安你,便是臉頰冤魂的人間使者。

連懷安深深吐納,對結心道:“屋外可是薑婆婆在彈琵琶?”

“正是。如果姑娘覺得心緒煩亂,婢子這就讓她停下來。”

“不用,好得很。”懷安推開窗,那如水的音色就更為分明些,撩得心中分外激越。

他們都怕自己忘了,她都怕自己忘了。

幸好沒有忘。

九月十五那日,一清早結心就替懷安梳妝打扮妥當,靜候行禮吉時。她不願蒙著紅綢遮擋視線,就自顧自地扯下,隨意扔在一旁。結心驚呼:“少奶奶,這可是做不得的。”她卻說,“我三書六禮一並全無,還怕什麼?”

又指著跨院外頭,道:“裴郎原本同我說,今日將會有盛大儀式,紅妝十裡,晚上還有煙火觀星,為何隻到此時還是靜悄悄的,全無絲毫動靜?由此看來,不過如此。”見結心等人垂下頭去不說話,她也隻說,“你們都退下吧。”唇角有刀鋒一般的笑意。

終於又剩下她一人了。連懷安放鬆舒適地在房間裡頭來回踱步,打量華麗擺設同各色器物。因為都蒙著紅黑二色,於是這屋子裡都像著了火一般。她走到案條前,順手拿起那隻花瓶打量。這上頭早就褪光火氣,隻餘溫潤。連懷安看的時間越久,隻覺得沉重,也就頗感無趣的放下。坐回床頭,枯等裴東雲。

而他終於出現,卻是月頭偏西,斜光到曉穿朱戶。屋子打開,隻覺得冷光慢慢地浸潤一片狼藉的紅,蕭索淒涼。而原本斜倚熏籠的連懷安,穿著紅色嫁衣,滿頭珠翠,看到便服的自己,居然也羞澀得不知所措,慌慌張張地想要站起來。

哦,原來她果真以為今日是自己的洞房花燭。裴東雲滿懷惡意地猜測,很可惜……

而後,他仿佛聽見有什麼利器破風而動的聲音,來不及看到那銀光一閃為何物,便已經看到心口微涼。低頭細看,那弩箭尾羽猶自微微顫動。

他張口,喉頭卻無法出聲問為何。但被穿透的心中卻是雪亮,眼前站著的女子,雖然依舊是不知所措的樣子,但終究是連家女兒。

好快的傷心一箭。其中包含諸多心思,扭曲的愛欲複仇,裴東雲隻能體察無限痛苦再無其他。

幸而他知,連懷安也活不久了。

隻是這之後一切他無福欣賞,就宛如十年之前,他同懷安驚鴻一瞥,互生憎惡之心,隔了多年後,兩人卻以雲泥,短暫相觸後旋即離彆。

如今這四周雖仍是靜悄悄的,但懷安知道明日此刻,自己便是雷滾九天的大風波。她舉起火燭,燃了弩箭。抬頭望去,雪白窗紙上印刻這老薑頭那顆蓬亂的腦袋。

“怎麼都不彈琵琶了?”

“連姑娘急著讓老朽殺人,怎麼來得及?”他好久之前就想這麼胡鬨一場,殺儘武林眾人為父母報仇。可如今白鹿山早已傾頹,往昔大師兄死於江湖尋常械鬥,何處覓仇?老薑頭隻得供連懷安趨勢,殺儘裴家上下數十口,也算漣聊以安慰。

那些丫鬟從人的屍身,整整齊齊地排列在窗下。老薑頭替懷安鎖上門,才舒一口氣道:“姑娘,我都替你預備齊全了。”

“那來生有緣再見。“懷安也管不了老薑頭是尋死或者其他,一個人隻是專心致誌地點燃房中各處布幔細軟,卻嫌裴東雲屍首橫臥礙事,踢在一旁。

等這房子漸漸燒透了,火舌寸寸舔舐那金紅交織的嫁衣,她昏頭昏腦地舉起手來,想要蓋住臉,這才想到,原來當年死在連家那場大火中的,應該是自己,絕非靜玉。

殊途同歸,雖隔了十年,這結局也算不錯。

隻是可惜,上路的時候,沒有老薑頭手揮五弦相送。

這一生便是如此了,苟活十年,心死之後,再等身亡。

連懷安想,很好很好。

這之後整個西京的深秋被籠罩在裴府那場從午夜燒起的熊熊烈火投射的陰影中。因為蔓延極快,且猛烈,故而缺乏施救良策,隻得徒勞地用沙土掩埋,待其慢慢散去後,保長雇的人清理火場,不意外地發現多具燒焦屍骨,因是判定意外事故,也沒有請仵作細細勘驗,京兆伊到了現場,光是聞著味道就吐得翻天覆地,何況仔細盤問?便囑咐挖了坑,草草安葬。又請來西山寺高僧做法,避免冤魂不散作祟。

至於朝堂如何於痛失英才後勾心鬥角,卻也不是鬥升小民關心同理解的了。

又是從冬到春,這件蹊蹺事兒便成了茶樓酒肆中最愛彈唱的內容,仇家擊殺,冤魂作祟地衍生出好多版本,都取了個投其所好的意思。

而這日,東大街上柳芽初抽,楊花飄蕩在各處,煙籠彌漫。招徠樓的小二迎了一位外鄉少年進來。他看上去沉默而羞澀,不出一言地登上二樓,揀個邊角地座位坐下,零星地聽賣唱父女二人在場子中演出。

那老人暗啞的嗓子同琵琶流麗的聲音並不相符。這女孩兒也是螓首蹙眉,撥弄著流水般的音符,讓唱詞變得模模糊糊。

“客人您是從外鄉來,怕是不知道吧。”小二一邊殷勤布菜,一邊嘴快地解釋,“這洛京父女唱的可是西大街那兒裴家一夜失火燒死八十口的故事。五個折子每日一唱,就屬我們這兒的版本最好。這事兒我同您說啊,真是淒慘得不得了,都來不及救……”見少年不答腔,小二隻得訕訕住口,退了下去。

而那台上,穿著紅衣的少女依舊低眉信手續續彈,而老人捏著的嗓子,在咋暖還寒的春風裡透著些淒涼:

“春春叢誰人愛

變成落葉相思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