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蒙鎮地近北疆,距離京中有近千裡之遙。
雖有馬車代步,可奈何這拉車的老馬鬃毛疏落,筋骨也不甚強健的樣子,一日下來緊趕慢趕也不過一百餘裡路程。再加上途中山川梗阻,千裡的路途足足走了半個月。
瘦黃老馬終於將步子停在了京郊八柳村時,日頭已沉沉欲墜,暗淡的紅光在村頭幾棵垂柳泛了黃的葉子中間無精打采地搖晃著。
柳絮掀了車窗垂簾一角,目光落在那幾棵柳樹上。
無論多少年過去,多少人來了又走了,這些岣嶁的老柳樹卻總是一模一樣地立在原處,帶著些懶散的滄桑。
她輕輕籲了口氣,放下簾子。
這八柳村是難得仍存在她記憶裡的地方。三歲上,似乎是讓誰帶著流落到了此處,後來種種波折早已模糊得沒了痕跡,可她卻惟獨隻記著,在那滿地的屍骸中,許謙用五兩銀子買了她。
直到此時此刻,那角銀子在她身邊那枯瘦婦人手中閃著的亮澄澄的光仿佛仍曆曆在目。
柳絮又無聲歎了口氣。
其實怨不得誰。無論那婦人是娘親也好,或是像一起做工的女人說的一樣,是個人牙子也好,與她又有什麼關係。那樣的年節,留她一個白吃白喝的女娃娃分明是斷了自己生路,更何況許謙向來惜貧憐弱,給的銀子已足夠買下三四個她這樣的丫頭。
忽然一聲輕咳打斷了柳絮恍惚的念頭。
“城門怕是關了,今夜便宿在此處。”長生氣色依舊不很好,臉色青白得幾乎像他身上洗褪了色的青衫,可語氣卻依然是慣常的淡漠,仿佛周遭的一切,連同他自己的病也無法分得他絲毫心思。
柳絮方回過神來,便見他掀了簾子,眼角微挑,譏諷的目光沿著村中分立的八棵老柳樹瞥過去,神情似笑非笑,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你住過這?”
“哎?”愣了愣,柳絮這才反應過來這話是在問她,忙點了點頭,可沉默片刻,又微微苦笑著搖了搖頭。
見長生挑了眉看她,隻好將幼時處境略講了些,末了,又補了句:“隻是那時年紀太小,未必記得清楚,興許不是這裡也說不準。”
不想長生卻緩緩打量了她一番,低聲冷笑道:“這樣的地方,大約也找不出來第二處了。”略沉吟了會,又淡漠笑了笑:“按你說的,這裡死過不少逃荒來的人,到現在也不乾淨。”
說完,也不再理睬柳絮,徑自跳下車去,從隨身瓷瓶中倒了幾粒藥丸服下,這才解了馬頸上係著的紅色帶子,單手牽了馬向村子裡邊走去。
柳絮知他性情怪異,故而雖因聽了他那番話而不很舒坦,卻仍咬緊了嘴唇默不作聲。直到車輪轆轆碾過村口門神似的兩棵柳樹狹長影子時,卻忽然覺出一陣刺骨似的冰冷沿著後背悄無聲息地攀爬上來。
她一個激靈,不由自主從車窗探出頭去,正要出聲,卻發覺長生也正回首看著她。
依舊是狹長幽深的鳳眼,漫不經心的神情,可此時卻莫名的讓人安心。
“有我呢。”
低沉微啞的聲音傳到柳絮耳中,竟仿佛讓心跳緩了一拍。
覺出自己的失常,柳絮麵上紅了紅,好在夜色漸濃,並不看得分明。她忙點頭一笑,隨即匆匆縮回身子退回車廂裡,放下簾子。
輕輕拍了拍臉頰,柳絮緩緩舒了口氣,可讓人看穿心思般的尷尬仍在心頭縈繞不去,再一轉念便似乎又看到那人似笑非笑的神色,不由更覺心情有些煩亂。
照例,即便沒有客棧之類的宿處,長生也是絕不投宿民宅的。柳絮雖不知他在顧忌什麼,可想到自己一路上車馬衣食也都受了他不少照拂,便不好意思提出異議。
眼前這八柳村小的緊,幾乎一眼便可從村頭望到村尾,人口也稀稀落落,連酒肆飯莊都沒建一座,自不會有什麼待客的驛站。柳絮獨坐在車廂裡,隻當入村後馬車便會找個安靜地方停下來讓兩人如以往那般湊合歇息一夜,手中便解了身邊包裹,取了兩三張餅子出來。正要探身再去取水囊,卻覺本就行進遲緩的馬車又慢慢減了速度,略一頓便停住了。
一隻蒼白的手掀開簾子,冷淡的聲音隨即響起:“下來,在這家住上一晚。”
柳絮一怔。
或許是看出她神色詫異,長生淡淡彎起嘴角,又現出若有似無的冷笑來:“怕我作祟禍亂人家不成?”
柳絮更是被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中微微不快。說不許借宿的是他,這會兒要找人家的又是他,偏偏還又做出副譏諷樣子來,當真是難伺候得很。
可再如何暗自埋怨,麵上卻絲毫不顯出來。
雖許府主子都是好脾氣的,可她畢竟做了十幾年的下人,早學會將尋常女孩子的那些心思脾氣藏在心裡。
略理了理心情,便抓了幾樣重要行李跳下車來,眼見前麵那抹修長白色身影已遠的幾乎融在了暮色中,忙提了裙擺快步跟上。
一進門,柳絮縱使向來心思內斂,卻也不由得滿眼的驚詫。
那一貫性情怪異冷淡的長生,此時竟正與宅子主人夫妻兩個言笑晏晏,神情也是謙恭溫和,竟像是從頭到腳換了個人一般。
尚在驚訝,就聽女主人掩口笑問:“這位姑娘是?”語氣溫柔,眼角的細紋都透出慈愛來。
柳絮忙對著主人夫妻福了福身,正要開口,隻聽長生笑道:“不是外人。”說著,便回身拉了她上前,卻不知有意或是無意地半擋住她身形。
“啊呀!”那女主人輕聲驚呼起來,聲音裡全是慈和笑意,“我隻當你流落他鄉,我和你叔叔這輩子都見不到了,誰知……誰知道今天連侄兒媳婦也一起見著了!”前半句話是對著長生說的,後半句卻是衝著柳絮。邊笑著邊握了柳絮的手,將她拉到身邊,又絮絮問了些家常,無外乎年紀幾何,哪裡人氏之類,見柳絮舉止有禮、容貌端妍,少不得又讚了幾回。
而柳絮這邊,心裡自是驚罕莫名,可長輩之前又怕失禮,少不得敷衍答了幾句。抽了空回頭望向長生,隻見他笑容溫柔,卻似在不經意之間遞了個冰冷又隱含脅迫的眼神過來,心裡不免更是驚疑不定。
好容易挨過了約莫一刻鐘的時間,種種關切寒暄終於在男主人的示意下暫告段落。
聽見丈夫發話,那婦人便也不好意思的笑笑:“瞧我!光顧著自己高興,都忘了你們遠道而來,怕是累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