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笑著,邊又牽了柳絮的手引兩人到一旁東廂房,推門笑道:“我娘家外甥前天剛走,這屋子是打掃過的,雖然簡陋了些,但都是自家人,你們小夫妻且將就下,可莫要嫌棄才好。”
不待柳絮答言,長生早已將她攔在身後,自己笑著謙讓:“嬸嬸這話可折殺我們了,哪裡有晚輩嫌棄長輩的道理,更何況嬸嬸勤快能乾,這屋子整潔舒適得很……”
話未說完,便讓那婦人打斷,依舊是和藹的笑,可笑容中卻多了分促狹:“誰說你了,難道你忘了小時候的事情了?若不是看著侄媳婦的麵子上,今晚必讓你睡柴房去。”轉眼又細細將柳絮打量一番,笑著讚道:“這麼好模樣又端莊乖巧的媳婦兒,怕是哪家嬌養的小姐吧?也不知我們家阿宸是哪裡修來的福氣,竟能娶了來!”
柳絮滿心疑惑,卻又不敢顯露,此時更是不免思索那句“阿宸”的意思,因此回答上便慢了些。
那婦人看在眼裡,隻當她長路顛簸、身體疲累,便也不再多說,隻囑咐兩人半個時辰後到堂屋用飯,就推著二人進房休息。
看著屋門在眼前關緊了,柳絮這才回過頭來,卻見長生已若無其事地半倚著床柱坐了,正眯著眼養神。
“你……”柳絮滿腹疑惑,可開了口又不知該從何問起。正在猶豫間,卻聽長生低聲笑起來,聲音壓得低沉,自嘲之意儘顯。
半天,笑夠了,這才緩緩仰起頭斜覷著柳絮:“怎麼?真當我是鬼怪?不過見了我親戚而已,你便驚訝成這樣。”
柳絮無言。
她何嘗不是如長生所言,這些日子以來,心底早將他劃為異類,畢竟較之尋常人,他身上實在太多讓人不解之處,若說類於鬼怪,的確不假。此時心思被輕描淡寫說破,柳絮不禁低頭靜默,接下來的話更問不出口。
然而,仿佛連她這份心思也一並猜到了般,長生又眯眼低笑了聲:“山高路遠,這回大約是最後一次見他們了。你且幫我做一場戲,日後自有回報。”
這話說得怪異,像是請求,可偏偏語氣淡漠,如同說著於己毫不相乾的事情。
柳絮微微垂眸。對於女孩家,名聲甚至更重於性命,自是不可應了他所求之事,可轉念又想起此事不過在這院牆之內三四人知曉而已,一旦明日啟程,便如風過無痕,何況自己一路受人恩惠……
思量間,忽然聽到小心翼翼的叩門聲。
正要去開門,卻突兀的被拉住。回頭才發覺長生臉色不知何時已轉為慘白,眉頭緊蹙,另一手死死攀著床柱支撐身體。
“說我睡了。”他聲音低沉,短短幾個字像是極艱難才吐出來。
“夫……嬸嬸?”
“夫人”一詞方說到一半,柳絮心虛地往屋裡瞄了一眼,不由自主地轉了稱呼,對著門外慈祥婦人福了福:“嬸嬸可是有什麼事情吩咐?”
說這話時,她臉上禁不住陣陣發燙,幸而夜色已沉,對方並未發覺,仍是笑著歎道:“也沒什麼,隻是想起阿宸小時候的事情……這麼多年不見了,想來說說話。”又向屋中輕輕瞥過一眼去:“阿宸在休息?我看他氣色不好,想是累得狠了?”
料想嬸娘王氏口中的阿宸指的便是長生,又想起他連番發作的怪病,柳絮心中莫名的有些忐忑,不及細想,已先賠笑道:“這幾天在路上是勞碌了些,剛剛睡下了。”說完,忽覺不妥,又強笑道:“嬸嬸若是有事,我便去喚他起來。”
“不必不必!”王氏眉目間雖有些失落之意,奈何心疼後輩的心思卻更多些,忙拉住柳絮,輕歎了聲,“阿宸這孩子自小就不夠壯實,總是三災八難的,要不然……不過也好……”
“嬸嬸?”
發覺失言,王氏慌忙一笑,扯著柳絮出來,又反手掩了門:“阿宸性子好強,有些事未必和你說。”又歎了口氣,打量了下柳絮全身上下齊整衣衫,這才笑道:“你若一時片刻不想歇著,陪嬸嬸說幾句話可好?”
依著柳絮溫和性子,多半是不會拒絕他人的,何況此番情景,於情於理也不該讓長輩再失望,這樣一想,便索性爽快答應了,兩人一同往正房過來。
一溜三間正房雖不大,卻整潔暖和,屋內布置簡單,可寥寥幾樣盆景墨硯隨意陳設著,便透出幾分雅致來。
先讓柳絮坐了,也不管推辭,自去倒了兩杯茶來,王氏這才在對麵坐下,微笑著開口:“還沒問你和阿宸是什麼時候成的親?我們做長輩的竟一點也不知道,連杯喜酒也沒喝上。”
柳絮心頭一跳,低頭想了想,勉強笑答:“就是上個月。”這話半真半假,他二人確是那時相遇,然而,成親一事卻是子虛烏有。
聽了這話,王氏恍然笑道:“我就說,怎麼成了親還這般害羞,原來是新媳婦。”見柳絮頭垂得更低,便笑著安撫:“女人嘛,總有這段光景,過個幾年就好了。”想想,又問:“方才你說你是京裡來的,那這次莫不是新媳婦回門?”
“這……”柳絮怔了怔,倒覺這也是個不差的借口,便輕輕點了點頭。
“這千裡迢迢的……”王氏幾不可聞地歎了聲,轉而又笑道,“不是我誇自家的孩子,可你想想,這大老遠的陪媳婦回門,天底下有幾個男人能做到?可見阿宸心裡是疼你的。”
“疼我?”柳絮喃喃重複一句,想到兩人之間真實情狀,隻能暗自苦笑。
可那王氏卻並未看出異狀,仍笑著聊些閒話。半天,像是想起些什麼,忽然露出些欲言又止的神態來。
“嬸嬸有什麼要吩咐的?”
見柳絮已看出端倪,王氏也不再瞞,麵上笑容漸漸斂去,眼中透出絲悲涼。
“我看你這樣子像是不知道的,想來,依阿宸的性子也不願和你提起,”緩緩一歎,王氏拍了拍柳絮手背,“你該知道阿宸父母雙亡,但你可知道緣由?”
“緣由?”柳絮心裡突地一跳,不由對上王氏目光。
“正是……你那時年紀還小,應當不記得了,”王氏淒涼一笑,聲音仿佛一刹間蒼老許多,“十五年前,長州一場洪水,不知讓多少□□離子散,家破人亡……”
柳絮心頭一緊,勉強壓住胸中翻騰的莫名恐慌:“他,他的親人也……”
誰知,卻並未得到意料中的答案,王氏隻淡淡笑了笑:“若如此,倒也好了,至少還能見著屍首。”默然許久,重新開口時,聲音已帶了些許哽咽:“大哥,嫂嫂,我那另兩個年幼的侄兒和侄女兒,連同族裡數百口老老少少,都死在那場大水之後的瘟疫裡了。”
“瘟疫……”柳絮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染上一絲血腥味道,才猛然驚醒過來。卻聽王氏仍兀自低聲說著什麼。細細聽來,僅辨出隻字片語。
讓官府一把火燒了……
連個全屍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