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慢慢蹙起兩彎秀眉,腦中回響的那聲音初時溫和,慢慢卻似乎冷了下來,沉沉的,帶著些微的沙啞。
“該起了,前麵就是京城了。”
沒有溫度的聲音再次響起,拉回了柳絮的神思。
她睜開雙眼,定了定神,將殘餘的夢境驅出腦中,這才發覺長生已理好了儀容,平素垂在肩上的墨色長發已然挽成發髻,以烏木簪子束好,當真是一絲不亂,而身上原本那件半濕、被壓皺了的衣裳也已換成了件做工精細、領口袖口都滾了銀線的暗藍色長袍,襯得膚色更加如雪一般,卻並非連日來的蒼白。眉目間神色也與以往很不相同,竟顯出幾分大家公子的氣度來。
見她盯著,長生微微彎起嘴角,語氣中含了絲戲謔:“我可還像要死的樣子?”
“我……”柳絮臉上紅了紅,轉念發覺自己行止不妥,忙低下頭。可沉吟片刻,卻又抬起頭來:“若是一眼望上去,自然覺得很好。隻是……”
“嗯?”
“隻是,這怕是你故意做給人看的吧。”
柳絮說完這話,本還擔心會惹人不快,可等了一會,卻隻見他笑意更重,雖然眼神依舊是慣常的涼。
“服了很多藥麼?”
長生仍是笑,並不回答,目光也瞥向車窗外。
柳絮微微歎氣。一路上,他發病越來越頻繁,每次服的藥也都比上一次多些。這樣下去,帶來的那些藥,不知還能支持多久。
“到了京城,可要找個好大夫瞧瞧、再配幾幅藥?”
仿佛吃了一驚似的,長生猛然回頭。盯了柳絮半天,表情變了幾回,最終忽然大笑起來,連腰也幾乎直不起來。
“你……”柳絮下意識咬住嘴唇,卻不知自己的話錯在何處。
笑聲驟然停下,長生扭過臉去,聲音又恢複以往的漫不經心:“我的病,無人能治。”
柳絮隻當他說的氣話,仍想勸說,卻聽他淡淡拋來一句:“到了京城,隻說你是我新買的丫鬟,隨我來京中訪友的,順路探視故主。”
說話間,外麵人聲已漸漸嘈雜了起來,夾在雨中,顯得有些沉悶。
不多時馬車便停了下來,長生隨手扯了王氏硬塞進來的半舊蓑衣披在身上,跳下車去牽了馬。
柳絮被突然鑽入的冷風激得一個寒顫,卻忍不住將視線仍跟隨過去。
嘈雜的源頭便是高聳的城門,厚重濃烈的色澤在雨幕中顯得有些昏暗,給人怪異而不暢快的錯覺。數名守城士卒仍在儘職盤點往來行旅。
好在雨天旅人較尋常少了許多,很快馬車便緩緩行至城門下。
大約是看著一人清俊謙和、一人美豔端莊,並不像為非作歹之人,守城兵士隻略略查驗了兩人身份便放了行。
接連一路也是此番順利。加之二人通身氣度又像大家子弟,在客棧問話、打探也得了許多恭敬。
秋夜本就來的早,又是雨天,剛用過晚飯,天色便暗沉沉黑了個徹底。柳絮沐浴後在房中翻了幾頁書,眼光忽然瞥向一邊的行李,不由愣了下,又仔細瞧了幾眼,這才忙忙地重新穿好大衣裳、挽了頭發出去。
“進。”
長生本當叩門的是小二,不防轉頭見著柳絮一手掌燈,一手提著行囊站在門口,頭發仍濕漉漉的,在燈下泛著烏亮水光,不免怔了一下。
“這是?”
“方才亂中拿錯了的,想是你的東西。”
柳絮自己的行李不過幾樣,她心中自是清楚,又怕長生尋不到東西著急,便趕緊送了來。
誰知,長生隻淡淡回道:“我的東西都在這裡,並無遺漏。”
“怎會?”
柳絮一下子尷尬起來,提著行囊進退不得。
長生看了看她,輕輕歎了聲:“進來吧。看看那裡麵是什麼再做打算。”
一句話再簡單不過,卻又讓柳絮覺得臉上燒了起來。她忙壓下這些莫名情緒,在長生麵前桌上揭開包裹。
然而,裡麵的物件一映入眼簾,不僅柳絮白皙的臉龐霎時間紅了個透,連長生也幾乎有些神色怪異起來。
那裡麵竟是仔細折疊著的幾件嬰孩衣物,有新有舊,連著寄名鎖,撥浪鼓之類的玩意。
想起前日裡說下的謊言,再看著桌上的東西,柳絮隻覺全身的血液一股勁地往頭上湧,臉上燙得像用辣椒水浸了幾天似的熱辣。
長生卻隻是默然。
本以為按他的性子,大約是會一笑置之,誰知卻這般靜默下來,更讓人看不透。
柳絮尷尬萬分,又忽然想起此時夜漸深,已到了就寢時分,而兩人又是這般,便更覺坐立難安。
好容易定了定神,想要找個借口回房,卻讓長生先打破了沉默。
“我年紀小時便聽說,三叔三嬸多年無子,求遍了佛菩薩也終是不得……”
柳絮正要起身,聽了此言,動作生生定住。
長生淡淡一笑,隨即輕歎,素來冷淡譏諷的神色漸漸柔和起來:“後來,三嬸便把心都放在了我和弟妹身上,此外,年年都不忘做些小衣服送給族裡的孩子。”
想起那總是慈愛微笑著的婦人,柳絮不自覺撫上那些針腳細密裁剪精致的小衣裳,眼睛有些酸澀,卻不知該如何回應。
長生又歎了口氣,從桌上收回目光:“你不必多想。這些年……我不孝,不過最後終究能見著一眼,讓他們心裡留個念想慰藉。”
他慢慢看向柳絮,唇邊勾起輕微弧度:“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