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早已知道長生的怪病來得急,去的也快。若非極重之時,隻要服了藥再歇息一會便與常人無異了。因此當斜陽初落,許夫人差人來請二人共用晚餐時,柳絮也並未攔著。
晚宴是在間水閣擺的,隔著水麵粼光,岸上桂香遙遞,極是風雅愜意。
柳絮雖是許府的老人,可此時名義上已是旁人家買去的丫頭了,當著主子的麵,並不該多言語,因此隻聽著長生與許夫人之間寒暄應酬,自己的眼光卻不自覺的瞟向來來往往布菜服侍的丫鬟們。
行止規矩絲毫不錯,如白日裡見著的一樣,想來應當是在哪個大戶人家裡服侍慣了的,譬如呂家。隻是,比起白日裡,又有什麼不同。
柳絮雖得了體麵坐在席上,卻隻斜簽著坐在下首,又見許夫人並不很向她這邊看過來,便自顧自慢慢啜著半碗湯,心裡細細琢磨著。
猛然間,一陣夜風從未閉緊的門窗溜進來,帶起了領頭一名丫鬟的裙擺。
水綠色繡著緋紅桃花的繡花鞋顯露出半邊來。
柳絮捏著調羹的手在半空頓了一頓,又慢慢放下,重新舀了一匙湯送進口中,這才移開目光,安安靜靜望著長生與許夫人微笑客套。
一時飯畢,賓主儘歡,又漱口奉茶,閒話片刻,待到月上柳梢時,這才尋了個由頭各自散了。
因著路途極儘,長生也就婉拒了引路丫鬟的好意,隻說想要借著良辰美景賞賞月色,便獨自帶著柳絮沿著無人水岸一路慢慢散步回去。
雖是一鉤彎月,卻難得的銀白瑩潤,嵌在暗藍高遠夜幕之中,襯得四圍星辰皆淡了顏色。而身旁池水也是涼意習習,粼光清淺。
柳絮望著與過去並無不同的景致,深深吸了口氣,欲言又止。
“怎麼了?”長生走在前麵,並未回頭,聲音卻淡淡傳來。
柳絮抬頭,看著月光在他淺色長袍上打出模糊光暈,微微苦笑:“方才想起來的,白日裡像是看著好幾個丫鬟小廝都穿紅掛綠的,而晚上這次,至少大麵上都換了素衣服。”
“你覺得奇怪?”長生的聲音依舊波瀾不驚。
“嗯。”柳絮頷首,忽然想起他背對自己,當是看不見的,忙又低聲補充,“若說這園子是許家的,那白天的事情的確不妥;若說這地方讓呂家買去了,便無需為老爺守喪,那晚上的事情又怪了……”
一聲輕笑打斷了她的話。
長生轉過身來,一雙鳳眼半眯著,暗沉沉的,卻透著諷刺的光,聲音卻仍漫不經心:“這園子不是許家的,也不是呂家的,現在看來,反倒是林家的了。”
林,正是許夫人娘家的姓氏。
柳絮不由沉默。
老爺夫人多年來伉儷情深,她隻盼著這事是呂尚書覬覦許家庭院、覬覦夫人美貌才做出來的。可到了此時,仿佛……
還記得當年夫人也總為了膝下無子之事去城外清安寺上香祈福,有時甚至一住幾日,抄上一部經才回來。也不知是不是誠心感動上蒼,兩三年前終於懷了小姐。
那時候,夫人去了寺裡,家裡就變得空落起來,老爺時常早早下朝回家,無事可做,她便侍候著潤筆研墨,偶爾烹茶對弈,時光悠然閒適……
思緒到此,忽然停住。
柳絮站在水岸邊上,幾乎腳下不穩整個人跌入池中。
“怎麼了?”身子終於穩住,低沉的聲音伴著手臂上微涼的觸覺一同傳來。
柳絮怔了怔,恍惚移開目光,身體卻止不住地開始顫抖,手指也變得冰涼。
“老爺他……”
她茫然目光掠過水麵,慢慢抬起,對上長生暗色雙眸,微微笑了笑,聲音飄忽。
“呂尚書與老爺政見不合,這些年,不知道給老爺出了多少難題。老爺常常夙興夜寐,身子也拖垮了……可偏偏……”她眨了眨眼,又牽起嘴角,“偏偏夫人去寺裡祈福的那些日子,老爺也時常能閒下來……”
她自幼在許府長大,對許謙敬若父兄。可憑她再如何端莊自持,對著那般溫潤君子,又怎會毫無傾慕之意,隻是許謙一心一意待著夫人,她便隻能甘於做他的丫鬟侍女。能不必遠觀,已是幸甚。
多少年來,那些紅袖添香、對弈品茗的午後,已成了她記憶中最珍貴的時刻。
然而如今才知道……
可笑。
柳絮覺得喉嚨痛得再說不出話來。
如何不可笑。
她最珍貴的那些時刻,竟是因為夫人的背叛而得來的。
柳絮站在原地,胸口像被禿鷹乾枯的爪子撕扯一般疼痛,仿佛血肉淋漓,臉上卻慢慢漾開笑容,慢慢笑出聲來,笑得眼淚都無法止住,笑得幾乎不能呼吸。
眼前霽月水光旋轉著模糊起來,漸漸揉成一團濃重的黑暗。
柳絮醒過來的時候仍是夜裡。
鵝黃的床帳在身旁安靜的掛著,底下的流蘇也像凝結了似的一動不動。
側臉望去,桌上一燈如豆。
隔著紙燈罩,暗淡朦朧的光在那人的側臉勾勒出柔和清俊的輪廓。
柳絮不自覺的笑了笑,胸口酸脹。
“醒了?”長生慢慢側過頭,臉上沒有絲毫表情,連慣常的譏諷都無處可尋。
柳絮點點頭,垂下目光:“你說,他會知道麼?”
雖是問話,可心中好似已然有了答案。
“你也不必送我靈柩回鄉,便找個地方隨便埋了即可……”當日的話又在耳畔回響。隻是,此時才明白,恐怕說出這話,卻是因為心灰意冷的絕望。
她蜷起膝蓋,將頭埋進掌心,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
“為什麼啊……老爺是那麼好的人,為什麼要受這些……”
長生不曾說話,半天,卻低歎了聲,從袖中取出一張泛黃的契約,遞到她麵前。
柳絮疑惑,卻仍接過那張繪著怪異底紋的紙。然而,每讀一句,麵上神色便愈發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