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讀到最後一句,她猛然揚起頭死死盯著長生,卻說不出話來。
“二九之期,今夜便是約定之時。”長生仍然平靜,一絲多餘表情都吝於顯露,聲音卻像是水漫砂金般的誘惑,“他若化為厲鬼,我便以他為食。”
怎麼會……
柳絮猛地起身,想要質問,可目光與長生相對的一瞬,心中呼號翻騰的情緒卻霎時沉澱,像是讓一盆冰水兜頭潑下來,所有感覺中隻剩寒冷。
時至如今,反倒平靜下來。
“我早該知道你不是活人,妖也好,鬼也好……”她理了理淩亂的鬢發,忽略了從指尖蔓延到心口的冰冷,木然微笑起來,“反正是彆有所圖。你給了老爺魂魄回京的機會,隻不過是為了讓他怒極恨極,化為厲鬼為你所食罷了,可對?”
頓了頓,又冷笑:“即便老爺沒有化為厲鬼,你也有的是法子吧!”
的確,其實早就是猜到了的。隻是這些日子以來,被自己刻意的忘記了而已。
一席話聽下來,長生並不做絲毫辯駁,隻是安靜看著她,好似全不在意。
柳絮指甲已摳進手心裡,疼的鑽心,麵上卻隻淡淡笑了笑:“隻不過……如果你這麼看重約定的事情……”瞥了眼那張契約,她又彎起嘴角:“當初你也和我約定過的,不會為難老爺。大不了,拿我這條命去抵便好了。”
長生仍然沉默,沒有血色的唇緊緊抿著,唯有眼角微挑,透著諷刺。
時間在仿若凝滯的空氣中流逝,極遠處傳來守夜人一慢兩快敲梆子的聲音。三更已至。
打更的聲響也同樣擊碎了屋子裡長久的沉默。長生淡淡瞥了柳絮一眼,從懷中摸出藥瓶,輕輕晃了晃,倒出最後四顆藥丸,看也不看便吞服下去,隨手將藥瓶擲在一旁。
清脆的響聲讓柳絮皺了皺眉。
“走吧。”
柳絮眉頭更緊,聲音壓低:“去哪?”
出人意料的,長生回頭淺淡一笑:“你不是想見他?”
那個“他”指的自然是許謙。
而他們所要去的地方便是許夫人林氏的居處。
主人的院落自然在庭院最北,坐北朝南,院中本有幾株老梅枝乾交錯,可此時卻已被砍去,進門□□院之中種種便儘收眼底。
空氣中彌漫著艾草的氣味。本是極苦澀的味道,卻又偏偏是辟邪的香草。
院中靜悄悄的,毫無人聲,像是所有人都陷入了無夢的酣睡。
然而,卻又分明有一人從主人房中緩步而出。望見他們,慘白的臉上現出溫和的笑容,又衝長生拱了拱手無聲施禮。
“老……老爺……”
柳絮忍不住上前幾步,嘴唇動了動,卻隻喚了這一聲,便再說不出話來。
許謙卻慢慢笑了,伸出手,似乎想要拍拍她的肩,卻最終還是停在半空,緩緩垂了下來。
“今夜,是我在人間最後的時光了。此後……”他聲音平靜,卻掩不去淒涼,“不管怎麼說,許某多謝公子成全,能夠得償所願。”
“老爺!”柳絮忍不得,已又紅了眼圈,“你還謝他?!你可知……”
“柳絮,”許謙隻是淡然微笑,“我自己寫下的契約,難道我還不記得。”
柳絮愣住,淚水淌進嘴裡,又苦又澀。許久,才低聲問:“值得麼?夫人她……小姐恐怕也……”
許謙不答,仰頭看了看天色,淺笑道:“說起寶兒,我還沒去看她呢。你可要一起進去?”言談間儘是慈父神色。
柳絮雖心中百轉千回,卻隻得隨著進了一側廂房,隻盼著許謙並不知道真相,可又不忍他到最後仍被這般欺瞞著。
心思糾結之間,卻聽許謙淡淡道:“柳絮,你可記得,今年初春的時候?”
柳絮愣了愣,不知他所言何事。
許謙也不在意,仍是微笑著:“那天我回來的早,你陪我哄著寶兒的時候,無意中說了句……這孩子長得更像她母親,可性子又太皮,也不知像誰。”
這一句話聽在柳絮耳中,恍如白日驚雷一般,竟不知該如何作答。
見著柳絮這般模樣,許謙反而更添了幾分促狹神情,搖頭笑道:“又不是你的錯。這事,我最初便是知道的。”
“知……道?”
許謙一笑,俯身凝視著女兒的睡顏,許久才輕輕歎了口氣:“你還沒遇到那個人。”轉過頭來對著柳絮笑笑:“隻要她過得好,其餘的,也就無所謂了。”
柳絮不知該說些什麼,隻能死死咬住嘴唇,看著許謙溫和平靜的麵龐,慢慢地點頭,淚水卻無法抑製地滑落。
那個人,或許許多年前就已經遇到了。隻是,不能說,不敢說。
所以,隻能當做不曾相遇。
寧願,不曾相遇。
時光易逝。
不知不覺月已中天。
許謙最後凝望一眼女兒,起身對長生又施了一禮:“多謝公子,日後,柳絮怕還要承公子照顧。”語畢,便去拾放在一旁幾上的那紙契約。
手指微一觸碰,那繪滿了古怪花紋的紙張便開始滲出熒熒碧光,像是慘綠的火焰,而許謙的神色也顯出些微的痛苦。
柳絮尚未反應過來,卻見長生已上前一步劈手奪過那紙契約。
“你去往生吧。”伴著冷淡的聲音,那張紙驟然化為黑色灰燼從指間瀉落。
“可是,你……”許謙怔住,欲言又止。
長生轉過頭,看向窗外,聲音一如既往的漫不經心:“走吧,咒縛失效,守夜的丫鬟們快醒了。”
許謙不再說話,卻麵露不忍。半天,終於輕聲歎了口氣,低身深深作了一揖,又凝視柳絮一眼,身形才慢慢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