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長生一早便向許夫人辭行,說是本為訪友而來,雖承主人盛意,卻仍不便在此多做叨擾,又敘了好些場麵上的客套話,這才告辭離去。
回到客棧,也不多做逗留,冷冷吩咐柳絮收好行李,便命小二套了馬車,當天便出了京城。
前一夜柳絮本已做了種種最壞的打算,甚至想著大不了拚個魚死網破又如何,可偏偏事情卻峰回路轉,順遂得可稱得上怪異,讓她心中莫名忐忑,也不知是自己錯怪了長生,亦或是他還有什麼其他不可告人的企圖。
這樣思來想去,直到坐在馬車裡出了城,她仍覺得恍在夢中,幾乎不敢置信。
這一趟出城的路,卻與來時不同,再未經過八柳村,反而直接繞上了官道。瘦黃老馬不知被施了什麼符咒,竟一氣狂奔起來,像是逃命一般,便是在平坦官道上,也顛簸得讓柳絮幾乎吃不消。
趴著車窗看路上煙塵飛揚、人聲已遠,這才抽空用眼角餘光偷偷瞥一眼長生。可這一眼,卻讓柳絮愣住。
那人倚在車廂一角,額頭抵著車廂的木框子,像是在極力忍耐什麼,卻又一聲不吭,如同認命了般。
若說前一夜裡柳絮幾乎是恨他的,即便現在心中也存了些芥蒂未消,可眼看著他這副模樣,仍然不忍,猶豫一會,還是小聲詢問了句。
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並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馬車忽然轉了個急彎,柳絮嚇了一跳,忙挑開簾子望出去,才發覺竟已拐入了一條人跡罕至的林間小路。
她心中一緊,不知其中緣由,趕緊轉頭看向長生。
正見長生慢慢撐起身子,頭也微微仰起,臉色慘淡灰敗,眼神暗淡。
柳絮正要說些什麼,卻看他輕輕笑起來,笑容止在慘白的唇邊,一絲聲音也沒有。
“你……”柳絮莫名的心慌。她已多次見過他發病的樣子,皆是像與什麼抗爭一般掙紮得厲害,而這一次卻是異常的平靜,她一時摸不透,卻更加無措。
許久,才試探著碰了碰長生的手。
刺骨的冷。
她記得過去冬日裡殺豬宰羊,大塊的肉常常埋在雪裡,凍透了便不會腐敗。待到拿出來解凍烹調的時候,便是這種觸感。
雖是血肉,卻毫無生氣,由內向外的冰冷。
柳絮忽然為自己這個聯想恐慌起來,也顧不得避嫌,忙手忙腳亂在他身上搜尋平日裡服用的藥。可即便是扯開了衣襟細細查看,也找不到一顆藥丸。再看長生,隻覺得他麵色更加灰敗,像是所有的生氣都被抽乾了一般,不由抓緊了他的手,跪在旁邊一遍遍大聲詢問:“你的藥呢?怎麼會突然病成這樣的……你的藥在哪!你的藥……”
聲音猛地止住。
她想起,前一夜去見許謙之前,那聲脆響,那隻隨意扔在地上,空空如也的藥瓶。
柳絮覺得一下子脫了力。
許謙病重之時,她身邊還有那些粗魯卻血性的差役,還有那位和善的老大夫。而現在呢……荒郊野外,舉目無親。
馬車依舊在疾馳。
柳絮死死咬住嘴唇,忍耐著,不讓眼淚掉下來。內心中除了擔憂恐懼,更多是揮不去的愧疚。
雖然不知其中原委究竟如何,可她也不是傻子,前一夜,許謙最後那句欲言又止的話,長生的反應……她當初沒有細想,可此時回想起來,長生應當早已預料到此番結局。
為什麼。
她望著對麵那人越來越空洞的雙眸,一遍遍問著,卻得不到回答。
隨著長生的身子耗儘力氣般慢慢滑倒,馬車也漸漸慢了下來,最終停住。透過車廂的細微震動,能覺出拉車的老馬茫然的動作。
柳絮使勁咽了口唾沫,向窗外張望過去,盼著能找到一兩戶人家求助。
可目力所及之處,唯有林木層疊而已,麵前這一條小路落葉堆積,像是許久未有人跡了一般。
正不知所措,手腕忽然被一隻冰冷的手反握住。
柳絮心裡一驚,回頭看去,卻見長生已勉力重新撐起身體,倚在車窗邊上,可雙眼卻始終未曾聚焦。
饒是這樣,柳絮也已欣喜萬分,忙尋了件夾棉的衣裳卷了,權當引枕,讓他靠著。一邊又連聲問:“哪裡不舒服,可還有沒有能救急的藥物?”
然而,長生隻是微笑。
如同在許府的那時一樣平靜的笑容。
柳絮愈發不安,卻聽他極輕地說:“我不會死。”
隻當他這是安慰之詞,柳絮眼眶一酸,想要說什麼,又被打斷。
“我無法真正死去……隻是無法動,看不到,也聽不到……”他艱難地笑了笑,“你回去葬了許謙的屍身,在這裡葬了我。”
柳絮大驚,忙斥道:“胡說什麼!哪有人還活著便……”
長生卻仍平靜如初,聲音愈發微弱:“無礙,對我而言……哪裡都沒有……區彆……”
他似乎還說了句什麼,卻已無法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