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的事情無論對怎樣的女子，也可算得驚世駭俗了，而柳絮又向來是個端莊自持的，不免羞惱得滿臉通紅，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能抖著手指對著那些繩結發狠。

偏在這個時候又聽到那聲含著戲謔的笑。

柳絮更是惱得幾乎把嘴唇咬出血來，心裡卻又泛起隱約的委屈，眼眶也酸起來。

像是看出她心思，長生止住笑，移開目光，淡淡道：“你像是累得狠了，這會反過勁來，是使不上力的，不如等等。”

柳絮仍是尷尬，可見他未再追究，多少還是鬆了口氣，慢慢坐回自己慣常的位子上。

“陪我說會話吧。”長生仍然是淡漠的語氣，卻似乎不容反駁。

柳絮沉默了片刻，心不在焉地訥訥道：“說什麼？”

“什麼都行。”

“問你的事情也行？”

話一出口，柳絮便有些後悔了，直怨自己今日實在是失了規矩。可未及反悔，卻見長生目光掃過她的臉，隨後輕輕點了點頭。

“你不是一直說我不是活人麼，”半晌沒聽到柳絮開口，長生彎起嘴角自嘲一笑，“現在難道不想問問？”

柳絮抬起頭，卻仍不說話。

長生又淡淡笑了笑，自顧自乾脆地回答起來：“可惜讓你失望了。我不僅是活人，而且還是想死都死不了的活人，隻有什麼時候把我的罪贖清了，才能和彆人一樣喝了那碗孟婆湯。”看了看柳絮擰緊的眉，他笑意更深，眼中慣常的譏諷之色也漸漸漫出來：“隻不過，我一邊贖罪，一邊作孽……估計，這罪是永遠也贖不乾淨了……”

“長生！”柳絮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嗯？”

“你……”柳絮攥緊手心，岔開話題，“你的身體還能撐多久？去哪裡能找到法子幫你？”

像是不曾想到她會問這些，長生麵上露出驚訝之色，隨即自嘲一笑，慢慢合上雙眼：“那些藥，是采集世間陰氣煉成的，卻也隻有短暫效用而已。若要讓我……活著……”說到活著二字時，他輕輕搖了搖頭，澀然笑道：“須得以厲鬼魂魄為食。”

“厲鬼？”柳絮盯著他，喃喃重複，忽然想起那紙泛黃的契約。紙上怪異暗沉的底紋似乎又在她眼前閃過。

長生未曾睜眼，卻猜到她心思似的點了點頭，輕笑：“其實你說的也沒錯。”他側了臉，將麵孔隱入月光不及的陰影之中，聲音微微沉下去：“如果沒有答應你，就算許謙再怎麼寬容大度，我也自有法子讓他化為厲鬼為我所食。不僅他，過去那些人一樣，以後也是一樣……我隻能這樣活下去。”

覺出柳絮的沉默，他勾起嘴角，慣常的戲謔笑意又浮現出來：“所以，你最好在葬了許謙屍身之後就離我遠點，千萬彆死在我眼前。”

沒有聽見柳絮回答，他也不甚在意，隻淡淡道：“走吧。”

“去哪？”

“東蒙鎮，義莊。”

“恐怕……現在不行。”

回答得乾脆，長生不由一怔，緊閉的雙眼也慢慢睜開。

柳絮卻隻抿了抿嘴唇：“你難道不想知道救了你的藥是哪裡來的麼？”

先是愣了愣，可略一思索，長生便顯出恍然神情，隨即卻是苦笑：“何苦……”

柳絮不去看他，低著頭自顧自說：“我答應了你嬸嬸，這幾天要和你再去看她的。”

半天沒得到回應，她有些尷尬，暗暗抱怨自己多事，卻又不知如何收場，方欲再開口，隻聽一聲輕歎：“糊塗丫頭，我這樣子，怎麼去見人……”許久，又歎：“罷了，你若能趕車，便載我去村西黃楊林子裡那片墳地吧。”

聽著前半句，柳絮不免臉上熱起來，也自覺思慮不周，兩三粒藥甚至無法讓長生行動自如，這樣子讓人看見，不是平添憂慮麼。可轉而聽了後半句，心中又驚訝起來，忙問了句：“去墳地？”

見長生微微點了點頭，卻不說話，她也不好再追問，隻得披了件披風，便鑽出車子去解韁繩。

說來也怪，八柳村地方不大，可兩端的樹木卻涇渭分明得很。村東一片荒野，偶爾辟著幾塊田地，村裡是八棵合抱粗、碩壯得脫了形的老柳樹，而一出村西，卻全都齊齊地變成了亂糟糟的黃楊，粗的細的全都嶙峋的支著枝乾，漆黑肥碩的烏鴉成群棲在枝頭，壓得乾枯的細枝時不時發出斷裂的脆響。

而這大片的黃楊林子深處，圍繞的，便是一灘亂葬崗子。

村裡人少，又嫌著這裡的林子晦氣陰森，從來隻把自家先人葬在更偏南一點的地方。而這裡，無論是村人還是趕路的旅人都是寧可繞遠也要避過去的，十幾年來怕是也沒有人來一趟，無數緊挨著的荒墳幾乎全是破爛不堪的樣子。

柳絮把車停在黃楊樹圍出的界限邊上，拴了馬，目光忍不住在那片坍塌頹亂的墳崗子上流連一番，說不清的滋味在心裡蔓延開來。而很奇怪的，這些感情裡卻不包括恐懼。

她搖搖頭，苦笑著自嘲。

大約是這幾天見多了怪力亂神的事情，連心思也磨得糙了。

滑在天邊的月亮已搖搖欲墜，黑漆漆的天幕也隱約透出剔透的藍色來，想來再有些許時候，地平線上就該泛起魚肚白了。

柳絮心裡歎氣，動作卻不停。此時手已不抖了，不多時便解開了繩結。

正琢磨著如何才能讓長生從車上下來，卻見他已吃力地慢慢抬了手：“扶我一下。”

柳絮盯著他，動作卻遲疑。方才種種已是大不合規矩，而此時已過了危機關頭，若再與個年輕男子有什麼親密舉動，可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