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拴在山下水草豐茂的林邊,人卻已在八柳村西南的山中躲了三天。
柳絮蹲在山溪邊上,天氣冷,她不敢下水,隻將就著沾濕了手巾,將身上臉上草草擦拭過一遍。挽了頭發,一側頭,正好又看見身邊的血衣。
她無聲歎了口氣。
三天過去了,那人的傷雖已包紮過,可奈何傷勢太重,動作隻要略大一些,血便又會從傷口裡滲出來。
不願再多想什麼,柳絮將衣裳浸在冰冷的溪水中專心揉搓起來,隨著血色漸漸衝淨,手指也凍得通紅麻木。
一晃,太陽已高過樹梢時,她終於停了手中的活計,起身拿袖子隨便擦了擦濺到臉上的水珠,拎著洗好的衣裳抬腳往回走去。
一片齊整的土饅頭之間,那人還在靜靜睡著,墳間荒草漫過肩頭。
這些天一直是這樣,醒著的時候極少,氣色也一天比一天難看。若不是見他身上那兩處猙獰的傷口已漸漸收斂了些許,她怕是早已絕望。
將濕淋淋的衣裳攤開在一塊寬大厚實的墓碑上晾曬,柳絮在裙上擦擦手,到一旁解開已空了一半的包袱,摸出來一塊乾硬的餅子自己慢慢啃起來。
這種東西,長生是不吃的。他隻是安靜的沉睡,身體吸收著四周陰冷森然的氣息。按著他的說法,這樣便已足夠了,可柳絮分明覺得這幾天他的麵頰又消瘦了一些,扶他的時候,也覺他手腕和肩頭的骨頭似乎更加突出,幾乎硌得人生疼。
想到這些,柳絮沉沉吐了口氣,忽然覺得再沒了食欲。想了想,仍按著原樣把剩下的半塊餅連著散下來的碎屑一起仔細包好,重新放回原處。
“你這是要辟穀、打算白日飛升呢?”低低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來,帶著調侃的語氣。
柳絮嚇了一跳,包袱差點扔到地上。可回頭看見那人眯眼迎著陽光的神情,心情卻又莫名地柔和安穩了起來,放下了手中東西,輕輕的笑了笑:“省著點吃,不知道還要在這待幾天呢。”
一邊說著,一邊已走過去跪在長生身邊,扶他坐起身來:“今天覺得好一點了沒有?”
“嗯。”含混地應了聲,長生轉過頭看向彆處,忽然道,“不能再拖了……得想個法子。”
“怎麼?”柳絮不解,看他並無戲謔之意,不由也緊張起來。
長生略低了頭,一手在胸腹之間的傷處緩緩按了按,眉頭微微蹙起。沉吟片刻,瞥了眼柳絮:“你還敢回那片亂葬崗麼?”
柳絮動作僵住,默默倒吸一口冷氣,一聲不吭。
那夜的情景仍曆曆在目,強逞的意氣散了之後,她確是害怕的。然而比起不敢,她更不願回去,不隻是為了自己,也更怕眼前這人再添傷痛。
長生了然般輕笑出聲:“彆擔心,我還不至於那般沒用。”
柳絮看著他微微揚起的眉,目光又滑落到他胸口,想到隔著一層衣物,下麵是那般猙獰的傷口,聲音便不由有些沉悶:“你也太不拿自己當回事,便是要誘她大意,這樣的傷也……”
“無礙。”長生好似並不很在意,語氣淡淡的,“反正想死也……”
“混賬!”
不僅長生愣住,連柳絮自己也顯出些微動搖的表情,像是沒有料到會衝口而出這樣的粗魯言辭。可緊緊攥著衣角忍了又忍,心裡那股鬱氣卻仍散不去,反而像是愈發要找個地方衝撞出來一般。
“你……你們……”柳絮咬咬嘴唇,手指僵硬地抓住衣角,骨節因為用力而隱隱泛出青白,聲音更悶的厲害,“想死就死好了,或者半死不活的也隨你高興。反正……”她猛地抬起頭,眼圈微微有些泛紅:“反正是你們自己的命,和我全無關係!”
一句話說完,頭也不回便徑自離去。
未料到她莫名其妙地發了這一番脾氣,長生怔了一會,又低頭看看自己的傷勢,半晌,忽然以手掩麵,低低的笑聲透過袖口的衣料斷斷續續傳出來。
笑夠了,向來冷漠的雙眸中淡淡掠過一絲暖意,長生扶著身側墓碑慢慢站起身來,雖仍不穩,可身子晃了晃卻始終未再倒下。
柳絮方走出幾步便已經後悔了,然而,雖憂慮那人的身體,可話既已說出口了,便無法收回,腳步更是難以停下,隻好拖著步子慢慢挪到了常去的山溪邊上。
抱膝坐了一陣子,悔意和惱怒兩種情緒正在心中此起彼伏,忽然見麵前溪水中映出另一人的倒影。
“你,你怎麼來了!”再顧不得置氣,柳絮連忙站起來扶住長生,可想了想,又彆過臉去不再說話。
對方卻不在意,仍是漫不經心的笑:“你剛才的話可是冤枉好人了。”
柳絮一怔,忽然覺得耳根有些熱了起來。
長生輕笑:“至少,許謙可不是自己想死的。”
此話不說猶可,一出口,倒惹得柳絮更惱了幾分,半天,卻點頭冷笑起來:“自然是的!你們都盼著好,做的都是對的,哪裡輪到我來指點——又與我有什麼關係!”
你們全有自己的盤算,隻覺得為我打點一番便已足夠,可又有誰想過我這無足輕重的孤女丫頭心裡真正想要的又是什麼……
這話隻在心裡,千回百轉之後,終究還是說不出口,隻把心頭刺得陣陣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