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三天,長生一直未曾真正醒來。
柳絮守在他身邊,偶爾見他雙眼微微張開,目光卻茫然未曾聚焦,隻現出一抹未散去的沉沉暗紅,便又再度昏睡過去。這般反複幾次之後,柳絮心裡最初那點子欣喜早已蕩然無存,唯剩重重憂慮。
因此,在又聽見長生似在昏迷中低低的喚了聲什麼時,她並未太在意,隻仍像往常一樣幫他略微揉了揉肩背。
連番折騰下來,人已瘦得快脫了形,不僅臉頰又凹陷了些,連肩頸處的骨節已經完全凸顯出來,這樣子硌在冷硬的地麵上,想來是疼的。柳絮搖了搖頭,恍惚想起,怕是在流放途中,許謙病骨支離之時,也未曾真的憔悴到這個地步……
又低低歎了口氣,抬起頭來,不期然竟對上一雙幽深如寒潭的眸子。
“你……”柳絮一怔,不知為何臉上微微發燙。隻當是讓冷風吹久了,她忙拿衣袖抹了把臉,笑道:“可算醒了,我都……”
剛想說都要急死了,卻又覺得這話太有歧義,便又匆匆閉了口。想了想,勉強笑著問:“喉嚨乾麼?我去取水來。”
長生看了看她,慢慢合上眼睛,點了點頭。
柳絮忙起身去那架已沒了馬的馬車裡摸出隻半滿的水囊來,摸在手裡覺得冷的厲害,又攏在懷裡焐了焐,這才遞過去,並未注意到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詫異。
長生小口小口慢慢地喝著水,並不說話,兩人之間便又安靜下來,周遭隻剩簌簌落葉之聲隱約可聞。
這般持續了一陣子,柳絮略覺尷尬,不由虛咳一聲,低低問道:“身子可好些了?傷口有沒有……”
“無礙。”
柳絮咬了咬嘴唇,自責多事,反而討了個沒趣。可方要退到一邊去,卻忽然想起什麼,臉上顏色也變了變:“我……”
長生覺出她不對勁,微側了頭看過去。見她欲言又止,半天方訥訥問道:“你既然要在陰氣盛的地方,又怕人多……那我在旁邊,會不會……”
出乎她意料的,長生隻是漫不經心似的搖了搖頭:“無礙。”
聽了這回答,柳絮雖略為安心一點,可仍難免泛起陣陣怪異之感,幾乎手足無措。
見她這般,長生不由苦笑:“一人而已,況且女子屬陰,並無大礙。”咳了幾聲,若無其事地用袖子掩住嘴,頓了頓,才又慢慢笑道:“我隻是累得很,你讓我再歇一會。”
聞言,柳絮自覺莽撞了,想來他傷病未愈,日前又那般耗費氣力,此時不欲多言、想要安靜養神也是自然。這般一想,便也不再覺得安靜得尷尬。
果然不多時,便見長生偏了頭,神色安穩,似已又睡過去了。柳絮不由鬆了口氣,淡淡笑了笑,心裡隱約有些自嘲。
這一睡,便又是幾個時辰。
直到月上中天之時,柳絮才迷迷糊糊聽到身旁有些動靜,忙推開身上裹的半舊夾棉披風,探身過去查看。
長生已經坐起來了,背靠著一段被蛀空了的樹乾,微微仰著頭,目光有些茫然地投向遙遠的夜空,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柳絮呼吸輕微一滯,可立刻就露出笑容,小聲問:“覺得好些了沒有?”
“嗯?……嗯。”長生含糊答了句,目光從空空蕩蕩的漆黑夜空中移開,落在柳絮臉上,焦距漸漸明晰起來。
“在想什麼?”雖然相處的時間並不很久,可真算起來,除了發病的時候,柳絮並未再見過他這副神情,不免隱隱有些擔憂。
誰知,長生愣了一愣,很快便漫不經心地笑起來,低沉的聲音中帶著淡淡的諷刺:“開始的時候什麼都想,慢慢的,到現在,已經什麼都不想了。”他這句話說的很慢,除了些微的諷刺之外讓人感覺不出任何其他的情感,幾乎像是在陳述一個最簡單不過的事實罷了。
柳絮不由沉默下去。
卻聽長生掩唇咳了幾聲,轉了話題:“已是午夜,三日之期將至。是時候了結這裡的事情了。”
柳絮一驚,這才驀然想起來當初迫使那厲鬼定下的契約。想來今夜便是她再度現身之時,也不知會不會再鬨出什麼亂子來,於是忙收斂心神,打起精神四處查看起來。
並未讓她等得太久。
朦朧的半月剛像一側樹梢偏了偏,林間便躁動起來。
本已安靜棲在巢中的烏鴉像是被什麼驚到一般,呼啦一下子騰空而起,在半空撲扇著翅膀,時不時發出嘶啞淒厲的叫聲。
烏啼之聲漸漸消散,黃楊林子的邊緣模糊現出一團氤氳的濃綠霧靄,像是讓水汽打濕了的大團鬼火。
“長生……”柳絮方要喚他向那邊看,一回頭,卻見他早已起身,方才麵上殘留的空茫之色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依舊是三日之前的那副沉肅陰鬱神情。
靴底踏著枯枝與碎裂的枯骨,發出輕微的劈啪聲,在寂靜的夜裡尤顯突兀。
而林邊那團霧靄卻依舊安安靜靜的等著,毫無聲息,更無絲毫動作。
長生止步在與那鬼火相距不過五尺之處,本是波瀾不驚的表情忽然閃過一絲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