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綠影仍垂著頭,一動不動。
或許月光本該透過她的形體傾瀉而下,可不知為何,柳絮分明覺得那束束柔和的銀白光芒竟止在了她的頭頂,也反射出相同的色澤來。
“為什麼?”長生忽然開口,語氣並非柳絮預想之中的冷酷,反而帶了幾乎難以察覺的動搖。
那綠影笑了笑,聲音嘶啞,卻並不是以往的淒厲。她抬起頭來,現出一張滿是皺紋、乾枯蒼老的臉龐來。
柳絮望見她那眼尾下垂的渾濁雙眼,心裡猛地一緊。
出人意料地,那綠影又低低笑了兩聲,聲音悲涼:“收了我吧……收了我吧……我……”她眼神空洞,在長生與柳絮兩人身上遊移不定,許久,又笑起來,卻是撕心裂肺般的聲音:“我的兒啊……那個小娼婦……為何、你為何……我的兒……收了我吧!老婆子已經活夠了……什麼都彆剩下……”斷斷續續的語句最終化為嗚咽之聲,而那雙渾濁雙眼卻依舊空洞,一滴淚也流不出。
見她神色蒼涼悲愴,再聯想到數日前第一次照麵時她口中恨聲咒罵之語,柳絮暗自心驚,總覺得像是猜到了什麼,卻又不敢確信,眉頭不由愈發蹙緊,目光瞥向長生。
而長生卻隻是低著頭沉默,月光太過朦朧,照不出他的表情。
許久,終於聽他沉沉歎息一聲,右手掌心星星點點凝起暗色光暈,光暈散去,竟現出一張泛黃契約。
“你,還有什麼心願?”
那綠影淒涼一笑,搖了搖頭,滿頭銀白在月色下泛著暗淡的光。她緩緩伸出乾枯的雙手,接過長生手中那紙繪滿暗色底紋的契約。
柳絮忽然心中一酸。
那雙手,粗糙如乾枯的黃楊樹皮,指腹的老繭,手背突起的青筋,腕上暗褐色的斑痕……一如許許多多個平凡的老婦一般,也一如無數操勞一生的母親無二……
濃黑的霧靄漸漸吞噬了麵前的形體。
最後一句低微顫抖的話語夾在風中傳入兩人耳中。
對不起……
柳絮怔怔盯著那團綠影消失的地方,胸口堵得厲害。咬了咬嘴唇,正要說些什麼,卻見長生已大步離去。
“你……”她無意識地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什麼,可最終隻在半空虛握,又慢慢垂下。
她沒有立場去評判對錯,或許整件事情也沒有對錯。
隻是,心中仍然莫名的難受。
垂頭立了一會,剛勉強整理了情緒,抬頭卻見長生去而複返,懷中好似還抱著什麼。
柳絮微微驚訝,待他走近了,細看過去,不由無聲吸了口冷氣。
他懷中,是一隻腐爛了大半的頭顱,大張著掉光了牙齒的嘴,雙眼隻剩兩隻森然的黑洞,唯有小塊頭皮仍粘連在骨頭上,糾纏著幾縷乾枯的白發。
“若怕,你先到馬車邊上等我。”長生淡淡瞥她一眼,語氣中沒有過多的情緒,隻徑自走到那半塌的簡陋墳墓邊上,將手中頭顱重新安放在應在的位置,又一點點將整具屍身用黃土掩住。
“柳絮?”
長生忽然轉頭,聲音中有掩不去的驚訝。
柳絮已挽了衣袖跪在他身旁,也徒手從一旁挖起土來培在墳上。見他回望,淡淡笑了笑:“其實,也不是很怕。你也說了,世上的人最終不過也都是泉下枯骨。既然如此,又有什麼可怕的。況且……”
最後半句,她未曾說出口。那是她的推測,可事到如今,卻寧可不是真的。
終於重新築好墳,已是黎明時分。
秋日風高雲淡,天光剔透。
初升的太陽灑下透明卻絢麗的光芒,晶瑩的光斑在凋零的黃楊林間跳躍。
兩人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身上染滿的塵土淤泥,不由相對微笑。
“走吧。”長生先彆過頭去。
“去哪?”柳絮跟上他步伐,目光卻在滑過他衣袖之時滯了滯。白色的袖口上除了沾染了泥土,仿佛還有些更加鮮豔的色彩,卻一時看不分明。
然而,還來不及追問,長生已從馬車裡取了小張的紙箋與朱砂,草草書寫幾筆之後,回頭衝柳絮散漫一笑:“恐怕還得勞煩它幾日。”
說著,已催動符咒。
地上散成一攤的老馬屍骨慢慢顫抖著、扭曲著,重新排成了站立的姿態。依舊是瘦弱的姿態、枯黃暗淡的毛色與稀疏的鬃毛,一如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