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見到柳絮與長生兩人從馬車裡下來的時候,正在從豆腐坊回家的路上,愣了愣神,幾乎驚得把手中剛買來的豆腐扔在地上。
“這是怎麼啦?!”王氏皺了眉頭,聲音裡有責怪,更多的卻是心疼。
柳絮任她抓著前後查看,對那番絮絮念叨無可奈何,隻得垂頭聽著,時不時還需點頭稱是。抽了個空偷偷瞥了長生一眼,本欲遞去個求救眼神,卻恰好對上他苦笑神色。
王氏眼尖,見他這般,也顧不得再瞧柳絮,反手扯了長生往院子裡帶,語氣更嚴厲了幾分:“這是乾什麼去了!都多大的人了,怎麼還弄得這一身灰頭土臉的樣子!連媳婦兒都跟著你遭殃!”用力拍打幾下長生身上粘著的泥土,口中猶在恨恨念叨:“怎麼像剛從墳圈子裡爬出來似的!從小怎麼教你的?!回頭讓你二叔看見又得生一頓氣……”
柳絮向來是溫柔嫻淑的舉止,在王氏看來,自不會去挑著頭胡鬨,更何況是新媳婦,又一副嬌俏嫵媚模樣,便是真做了什麼,怕是讓人也不好意思數落。這一來,一股火氣便全數發作在長生身上。
他倒也不惱,隻含笑聽著。直到王氏火氣消得差不多,這才扶了她進庖廚放好那包豆腐,低聲賠笑道:“嬸嬸莫氣,這幾日常下雨,路途難行,車輪子陷進了泥裡,又一時找不到旁人援手,我和絮兒費了好些力氣才把車拉出來,誰想到弄得一身都是泥水,才成了這個樣子。”
柳絮站在他身後,聽了這番倉促間編好的說辭竟有頭有尾,語氣又誠懇非常,不由略略扭了頭,勉強壓下揚起的嘴角。
而王氏自是不知有假,更想不到兩人竟真如她所說的氣話一般是從墳地裡來的,隻覺長生的理由倒是極合理的,又瞄了眼停在院外的馬車,果然見車輪沾滿了厚厚淤泥,於是最後一點疑心也去了,反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想了想,忙推兩人依舊進了當初住過的東廂房,卻仍板著臉道:“便是這樣,也沒有讓媳婦兒陪著你受累的道理。還不快去換身衣裳,我這就燒水讓你們洗洗,省得一會兒讓你們二叔看見生氣。”
兩人忙應了,回房掩了門窗,這才微微鬆了口氣。待見著對方神情,不免又是相視苦笑。
因還未好好擦洗過,柳絮覺得身上頭上全是灰土,實在臟得很,便也不願真換了乾淨衣裳糟蹋,隻在屏風後麵褪了外衫,又揀了件深色半舊的粗布衣裳隨便披了,頭發也隻稍微理了理,鬆鬆挽了個發髻。
出來見長生也是如此。隻是他衣裳大多是白色的,反倒襯得裡衣領口沾上的泥水更加醒目。
柳絮不由抿嘴一笑,正想說些什麼,忽然見他剛剛換下的外袍隨意扔在地上,心裡驀的一動,便不再做聲,輕輕走過去撿了那衣裳查看。
長生本見她像在忍笑,也不很在意,隻是雙目微合坐在椅上養神。而待到過了一會,聽見些輕微的窸窸窣窣的聲響,心中隱約覺得怪異,這才重新向柳絮看過去,卻正見她手中捧著自己剛換下的舊衣,神色已有些異樣。
長生眉頭漸漸擰緊,卻仍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從她手中奪了那衣裳,隨隨便便擲在地上,淡淡譏笑:“怎麼?莫非上麵開了花不成?”
柳絮不答,卻不聲不響蹲下身去,拈了那衣袍一邊袖子,輕輕撣去上麵泥土灰塵。
一片斑駁的暗紅色顯露出來。
柳絮抬起頭來,雙眼直直盯著長生,仍然一言不發。
“無妨。”長生虛咳了聲,彆開目光。
半天,重新轉回頭時,心裡猛然一驚。柳絮依舊是方才的姿勢神情,可一雙杏眼裡卻似隱約含了水光。
長生不由苦笑:“那天肺裡受了傷,才嗆了兩口血,也不是什麼大事。現在既已攝了死靈為食,那些傷便早已全好了,你何苦擔心成這樣。”
按他性子,若不譏諷回去已是不易,更難得會說這麼一番安慰言辭。
可誰知柳絮卻仍不開顏,又靜靜沉默了一會,才丟了衣裳起身,聲音悶悶的:“你太會騙人,我不知哪句是真的哪句又是假的,不過……”咬了咬嘴唇,又低聲道:“如果真有什麼事情,彆瞞著我……我不想什麼事情都到最後才知道。”
知她又想起當初許謙的事情,長生不由揉了揉額角:“他就算告訴你事情都是林氏和那呂尚書做下的,你又能怎樣?不過平添怨恨煩惱……”話未說完,突然間柳絮神色又變了變,嘴唇咬得已快滲了血,隻好搖頭苦笑:“罷了罷了,我答應你就是。”
“那你……”
柳絮終於表情緩和了些,剛開口,卻聽外麵王氏叩門:“阿宸、絮兒,水燒好了。”
顧不得再說什麼,兩人忙出了門。
然而,被引進西廂房邊上隔出來的一間糊著厚厚窗紙的窄小浴房時,兩人卻不約而同地愣住。
王氏走在前麵,並未在意,仍自顧自指著略往裡一點的浴桶笑道:“絮兒彆嫌棄,這是慣常我用的。我有老寒腿的毛病,總得拿藥浸了水泡澡,你二叔嫌這桶都染了藥味,尋常是不用的,偏又讓人再打了一個新的。”
回頭見著柳絮神色尷尬非常,忙又握了她的手笑:“知道你麵薄,可你二叔說回來吃午飯,這眼看著就要晌午了,拖拉下去讓他看出來你們這一身跟泥猴似的,又免不得生一場氣——這老頭子偏就氣性大。”
說完,便退出去關門,仍搖頭笑道:“這小兩口,還羞得跟什麼似的……”
屋門閉緊,隔絕了外麵寒涼的氣息。
室內水汽氤氳,蒸得狹小的空間溫度上升許多,柳絮愣愣站在門邊,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得。偏生王氏在門外仍不忘補上一句:“你們可記得快著些,再有一時半刻的你們二叔就回來了,飯也快好了,天氣涼,冷著吃怕是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