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缺月圓,轉眼又是十餘日。
老馬踏在初雪之上,蹄子時常打滑,不免走得更慢了些。細小的雪片好似毫無重量,隨著風淩亂地飄蕩著,落在車棚上,慢慢融成清冽的水霧,將車篷的暗色浸潤得更加深沉。
肅州所在之地幾近北疆,十月初的初雪時節已極為寒冷,而愈靠近東蒙鎮,這股寒意便愈發沉重。
縱是有氈布隔斷內外,驟起的風仍不時從垂下的氈簾縫隙裡灌進來,硬是將車廂內難得聚起的一丁點暖意吹散。
柳絮裹緊了夾棉的寬大半舊披風,幾乎凍僵的雙手縮在懷中,卻染不上一點溫暖,反倒將心口也冰得難受起來。
馬蹄踏在凍硬了的土地上,發出堅實的篤篤聲。柳絮凍得難受,隻覺這聲音像是一下下敲在心上,震得生疼,不由更將身子蜷緊了些,整個人委頓在車廂一角。
長生本在閉目假寐,直到此時聽到動靜才半挑起眼簾斜斜瞥過去。
“冷得厲害?”
他體質有異,況又早習慣了餐風飲露的日子,倒並不覺得苦寒難忍。可瞧見柳絮凍得發青的臉色,仍不禁蹙了眉。
柳絮怔了一下,想要開口,卻發覺臉頰已讓灌入車廂的冷風吹得幾乎沒了知覺,半天也發不出個像樣的音節,於是隻得苦笑著點了點頭。
“過來。”長生探身,握了柳絮手腕,將她扯到身邊,又解了自己的披風也裹在她身上。
“可……你……”
柳絮見他穿的仍是一個多月前的夾衣,極是單薄,下意識便要推讓,卻被壓下手腕。
“我在這邊住了十年,早已習慣了。”
話中並無什麼敷衍客套之意,隻是淡然的陳述。柳絮爭不過,況且確實冷得難受,便也不再推辭,隻低頭略笑了笑算作道謝。而目光掃過兩人不經意間相扣的手時,卻滯了滯,細微的熾熱感慢慢爬上麵頰,仿佛也將本來的寒冷僵硬之感驅散了許多。
他的體溫素來極低,可在這漫天飄零的碎雪之中,卻顯出幾分暖意。
像是覺出柳絮的異樣,長生抬了眼慢慢打量她一番,又不動聲色地抽回手,靠回角落裡,聲音依舊散漫沉啞:“你可飲酒?”
柳絮正為腕上那點暖意的驟然抽離而怔楞,聽到這話,竟一時不曾反應過來。半晌,才皺了皺眉,疑惑地回望過去。
長生卻隻是一笑,彎身從腳下那堆行李中翻找起來,不多時,便單手提了隻小陶罐子出來:“嬸嬸給的,這些天事雜,剛想起來。”見柳絮好似仍在猶豫,便又輕笑:“自家釀的米酒而已,能驅寒,卻並不烈,我小時候常偷著喝。”說著,一雙常含譏誚的鳳眼微微眯了起來,難得露出些懷念神色。
柳絮不由微紅了臉,卻仍接了酒過來,低頭赧然道:“過去,隻在年節之時,才飲一兩盞。酒能亂性,老爺不喜我們多飲,平日裡……”
她本還想說些什麼,卻忽然頓住。
長生淡淡瞥了眼她突變的臉色,並不再提往事,反而挑眉低笑:“那就算了。反正你若凍死了,剛好我那裡有的是棺材,倒也方便得很。”
柳絮一愣,抬頭撞上他似嘲非嘲的神色,不由氣滯,卻又無話可答,倒將方才剛生出的哪一點愁緒儘數散了,心裡反而生出股火氣來。咬著嘴唇想了半刻,忽然伸手從他手中奪了那酒罐子,拍碎封泥,仰頭便狠狠灌了幾口。
自釀的米酒,果然性子並不烈,帶著絲絲柔軟的甜融在舌尖。
然而,饒是這般,急著喝了幾大口之後仍覺從喉嚨裡開始燙起來,直燒到胸口,像是有一團火在不停竄著,車廂縫隙灌進來的寒風不僅無法將其吹熄,反而助了火勢一點點爬上來,燒得麵頰發燙,頭也漸漸有些暈眩。
柳絮將酒罐子放在膝上,深深喘了幾口氣,卻愈發覺得眼前的各樣物事輪廓模糊起來。她心中不由暗暗懊悔方才一時賭氣之舉,忙搖了搖頭,想讓自己清醒起來,卻不防身子略有不穩,差點傾了膝上放著的酒罐子。
耳邊低笑又起,柳絮看著那隻熟悉的骨節修長的手提了酒甕口,隨後便是慣常的散漫聲音:“雖不是什麼好酒,可也彆白白浪費了。”
說著,便漫不經心地單手撩開散在肩上的墨色長發,微仰了頭,將剩下的大半罐酒全灌了下去,看動作倒像是輕車熟路一般。
柳絮怔怔盯著從他唇邊溢出、沿著消瘦麵頰緩緩滑落的幾滴酒漿,忽然覺得本就有些暈眩的腦子裡仿佛讓誰打了個死結,一時間,竟半句話也說不出口,臉上卻愈發讓酒勁燒的燙起來。
“做什麼呢?”
突然響起的聲音讓柳絮呼吸一滯,然而動作卻並未停下:“悶得很,想透透氣……”
“哦?”
戲謔的低笑聲在耳畔盤桓,連含著米酒甜香味道的呼吸也仿佛近在咫尺:“我倒不知道,這四處透風的地方居然也會悶得很。”接著,又是低低的冷笑:“若窗子不夠大,我幫你把這半邊車廂拆了如何?”
柳絮攀在窗邊,剛想辯解,卻不妨嗆了口乍起的寒風,忍不住咳嗽起來。她自覺狼狽不堪,不願讓人見著,忙極力扭過頭去,可這動作過猛,反而咳得更加劇烈,幾乎連眼淚也迸出來。
而旁邊那人卻隻是輕輕的笑,笑聲極低,聽不出情緒起伏,混在風中,竟是一般的涼,讓人直直冷到心底。
半晌,咳嗽終於止住,柳絮長喘了口氣,將頭埋在扶著車窗的臂彎裡,就勢在衣袖上蹭去咳出的淚水,也讓發燙的臉頰隨著呼吸的逐漸平穩而涼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