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抬頭正對上見慣了的那副似笑非笑的嘲諷神情,卻並未錯過隱在他眸底那一絲焦灼,心中便更篤定了些。既打定主意,便從桌邊拉了張滿積了灰塵的椅子出來,拿帕子撣了撣,微微淺笑:“還未到子時,何不坐下歇息一會。”
長生神色一變,卻強壓下,剛扯出冷笑,卻聽柳絮轉了話題,反倒提起舊事:“當日八柳村,你為何不說實話?”
當日,他不過言語提點了那潑婦一番,見她麵露驚恐,便大笑拂袖而去,並未向一旁迷惑不解的那懦弱男子解釋隻言片語。這件事情,她雖至今依舊存疑,卻也仿佛漸漸能夠明白了長生心思,此時提起,固然是為了轉移話題,卻也存了細微的私心,想要聽他承認些什麼。
然而,在長生看來,此時柳絮神色溫和,眉目低斂,一副靜好姿態分明透著與世無爭的柔婉,語氣中更絲毫顯不出遲疑驚惶,竟像是一貫長在深院閨中未見世事悲喜的嫻靜女子,仿佛過去數日的種種波折都未曾真正在她心中駐足。
長生忽然覺得心裡沉了幾分,似乎也浸了院中飛雪的寒氣。可表情略微一僵之後,卻又挑了眉,似漫不經心般瞥過屋內那口棺材:“死者為尊,她最終放下怨恨,應當還是為了她那不爭氣的蠢兒子。我又何苦去做那個壞人,攪得人家破人亡。”
說這話時,他麵色如常,卻並不去看柳絮。
而柳絮卻抬了眼,目光中隱隱透著玩味。
半天,終於抿嘴一笑,卻見長生將眉蹙緊了,口氣冷淡中不乏譏諷:“明兒個你家許大人七七之日,也該入土了,你倒跑來拜祭彆人了?”
燭火搖曳,映著他蒼白的臉色,除了七分冷漠之外,一時竟顯得餘下三分更像不耐。
若是月餘之前,柳絮定然要識趣告辭的。然而此時,她卻仍是柔和神色,茶色杏眼中更添了縷盈盈笑意,聲音平靜:“難道你忘了,在呂府,我已經與老爺道彆過了。老爺並不是拘於世俗禮法之人,即便泉下有知,想來也不會怪罪於我。”
長生神色更沉,可對上柳絮此時神態,卻又無法開口。
多少年了……
當初那個尚不知世事悲憂的甜美女童,便是這般笑著看他,那雙晶亮的茶色眼瞳,像是能滌蕩人心底的汙穢。
他在心底苦笑。世事變遷,他這般罪無可赦之人,居然還會抱著那一點片段回憶不放,莫非還在期盼什麼寬恕不成。當真可笑之極。
柳絮卻不知長生心底思緒沉浮,可看他神情轉變,不似方才冷硬,這才緩緩道:“我知道這屍體怕是有什麼古怪,你才急著趕我走。”微微笑了笑,半垂下眼簾,繼續道:“我不會礙你的事,興許還能幫上一點。更何況,若真是你也對付不了的局麵,我便是躲在對麵屋子裡,難道就能逃過去了?”
她這話合情合理,長生更是無可辯駁。
細想來,的確可以說些狠話,再強行遣她離去,可話在舌尖轉了幾轉,不知為何卻終究無法說出口。
半天,長生認命般歎了口氣,沉啞的聲音裡帶著點未散的氣惱:“這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你躲遠點,莫要給我添麻煩才好!”
柳絮方要點頭,卻忽然想起一事,不免疑惑道:“可你前陣子在八柳村不是剛剛……為何非要再……”
她話說的隱晦,卻足以讓長生明了。他神色微沉,不耐情緒從臉上褪去,雙眸更加幽深:“此事非我所願。”說完,忽而又自嘲一笑:“我又不是逢人便吃的妖魔。”
柳絮愣了愣,心頭更為不解。
若並非是他主動招惹那些鬼魂意欲定下契約,莫非……
順著長生凝重目光看過去,未及蓋上棺蓋的那口棺材靜靜躺在屋子中央,裡麵那具屍身上仍覆著發黃的粗布。
然而,或許是搬運屍體時動作不慎的緣故,粗布一角微微卷起,底下顯出一抹刺眼的紅色。
柳絮定了定神,走近兩步,終於看清時,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那是隻大紅色的繡花鞋,已讓雪打濕了一半,顯得顏色更加濃重,分明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