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像被人突然撞破了心思般,柳絮的臉騰的紅了紅。
長生見她如此,不免一怔,像是有些詫異,卻並未追問,僅無聲地指了指右手旁的一間老舊鋪子。那鋪子門臉不大,門扇上雕著二三十年前時興過的花樣,取著招財進寶的吉祥意思,然而鋪麵破舊,漆色斑駁。這樣一處地方,夾在長街許多家店鋪當中,確實很難惹人注目。
柳絮仰頭,微微眯起眼睛,濾去太過強烈的陽光,積了陳年汙垢的店鋪牌匾映入眼底。
辨不出底色的匾上,碩大的一個“當”字,除此便再無一字。
邁步進去後,站在櫃台前緩了段時間才勉強適應了屋子裡昏暗的光線。
屋裡的陳設是一水的厚重木頭打製成的,時日久了,看不出原本是什麼木材,隻能大約看出粗劣得很,幾乎沒經什麼雕琢,但凡結實能用就是了。上麵黑紅的漆早已開裂剝落,殘存的一點顏色臟兮兮地貼在暗色的木頭上,像沒擦乾淨的血跡。
令人詫異的是,站在櫃台後麵那名朝奉年紀倒是輕得很,不過二十來歲模樣,乍一看上去像是初來學徒的,可一雙眼睛裡卻儘是精明神色,又像是多年的老油條了。
柳絮尚在打量這人,卻看他極不耐煩地從一冊賬本上抬了頭,飛快地瞥了眼瞥過來,臉上冷冰冰的表情一變未變,聲音也像凍硬了的石頭:“要當什麼,痛快點拿出來,甭站在爺前麵擋光!”
若是半年前,柳絮興許早被這話弄得尷尬不已,可此時卻隻是覺得有趣,不禁微微笑了起來。又看長生仍然在店裡慢悠悠地四處打量,目光時不時隔著櫃台打量那三兩件還未來得及收到後頭庫裡的物事,又瞟了幾眼那朝奉正在整理的賬冊,也不知究竟在琢磨什麼,便先自開口問那朝奉:“我們不當東西,此番是來打聽個人。”
想來,即便是早年跟著老東家攢了些銀兩,又怎經得起花天酒地的胡鬨,那鄭家夥計又不像個能成事的,若非拿了東西來當錢,哪裡還喝得起花酒。而這東西,既然頗值幾個錢,必定不會是他自己的,又怎敢去張揚的地方質當,少不得要找這些不起眼又似乎有些內情的小門臉了。
而那年輕朝奉聽了這話,眉毛也沒抬一下,隻拿鼻子冷冷哼了聲:“我們這不當活人,就算當了,你也贖不出來。想找人?問人牙子去!”
柳絮怎聽不出他故意曲解意思,倒也不惱,反而抿嘴衝長生笑笑,悄聲說:“這人脾氣比你還壞。”趁著長生神色略一僵,已又轉回去笑道:“我們找這人隻不過問一兩句話而已,也不是什麼壞事,損不了你們的名聲。”
聽那人又不屑冷哼一聲,仍不搭言,柳絮便又笑:“你我心裡都知道,你這店裡收的東西未必就全都乾乾淨淨的,真要鬨騰起來,是不礙我們什麼事情的,可你就……想來你那東家也未必樂意才是。倒不如與我們做個順水人情,誰也不差什麼,可好?”
那人聽聞這幾句,臉上方才有了點反應,卻是冷冷一沉,聲音裡像帶了冰碴子:“好有能耐的婆娘!想扯上衙門?你去就是。”
忽而又冷笑:“隻不過那青天大老爺可不是什麼善茬兒,先各打五十板子,也不知道你這小身板受不受得了!”
柳絮聽他一腔火氣半是對著自己、而另一大半卻像是對著官府的,心裡不禁猶疑起來,正待要問,卻見長生慢慢晃過來,單手撐在櫃上,挑著眼角似笑非笑的接過話來:“誰說要鬨騰到官府去了,我們不過是過路人,何必惹得自己一身官司。”
聽了這話,那朝奉剛露出半抹譏笑,已聽長生又轉了語氣,仿佛逗弄老鼠的貓兒:“張楚氏,家住橋頭古井巷子,一時半刻之前剛來當了隻鐲子,你是怎麼和人說的?老式劣質岫玉鐲子一隻?”
那賬冊上字小,他並無法看得十分清楚,可隱約幾個字還是分辨得出的,便隨口一說,目光又瞥向櫃台後頭那鐲子上,笑道:“這可是如假包換的和田玉鐲,最次也是個山流水的料子。你說,若是這事立馬宣揚出去,證據齊全,你該如何是好?”
這話說得清閒,可那朝奉臉色已隱隱變了。
當鋪自古是要將好的說成差的,不然如何賺來銀子。可當朝開朝以來,便嚴令禁了欺詐牟利,若說給物件上胡謅些瑕疵,或是走眼將籽料看成了山料,在官府中上下打點一番,倒也還混得過去,可哪有指著鳳凰說是山雞的道理?此時這番,卻擺明了是故意為之,若讓物主知道、鬨上門來,必定難以收場。
那朝奉自然是知道此中利害的,臉色接連變了幾次,毛筆攥在手裡咯吱咯吱地響,半天,終於恨恨笑了聲,目光更冷下來:“說,要找誰!”
長生漠然一笑,輕輕說了個名字。
聽到這名字的瞬間,那朝奉手忽的一抖,一大滴墨濺在賬冊上,倏然滲進去,暈開大片的烏黑印跡。
翻了會底賬,停在其中一張上,朝奉聲音平板地開口:“古井巷尾,和方才張楚氏家隔著半條巷子。”
聽聞此言,柳絮心裡也有了些數,想來那古井巷應當是這鎮上窮人家住的地方。若是巷尾,更為偏僻些,大約也更破敗。要尋的那人,既然還有餘錢去風月之所花銷,那麼藏身那種地方,應當是還有旁的見不得人之事。
長生似也想到同處,唇邊緩緩爬起抹譏誚的笑,也不告辭,回身推門而出。
柳絮跟在他身後,走得慢了些,正好聽得清楚,昏暗破舊當鋪之中的那名朝奉極低的笑了聲,像是在自言自語,極低的聲音中飽含怨恨。
“終於要來了麼……隔了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