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保從胡二口中再問不出什麼線索,長生與柳絮二人便再度回了怡仙居。
時候還是下午,光鮮的大門緊緊關著,僅僅偶爾從側麵庖廚的小門溜出來一兩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未上妝的臉帶著點與年紀不符的憔悴,神色也是懶懶的,出去轉了不久,便又提著包糕點回來。臨進門,回頭瞧見長生,不自覺便飛了個媚眼過來,笑容曖昧之中卻又掩不去一絲稚氣。
見了兩人跟進來,那小姑娘又是一笑,聲音甜軟,可手方搭在長生腕上,忽然又觸電似的縮了回去,一雙秋水瞳裡儘是驚疑不定的神色,像是要開口詢問什麼,卻被一聲嚴厲的咳嗽打斷。
那是錦瑟的聲音。
果然,向樓上望去,錦瑟的身影已經出現在樓梯拐角。見了兩人,她低身福了福,可臉上表情始終不大自在,未與人直視,便又轉了身引路。
柳絮低頭盯著樓梯上鋪著的柔軟地毯,上麵圖案顯出幾許異族風情,大紅色刺得人眼睛生疼,而心裡似乎也有什麼事情始終盤桓不去。
“你……”走到一半,柳絮終於還是停下腳步,扯住長生的衣袖,眉眼低垂了幾分,“你的病是不是又……”
距離八柳村的那件事情,不過二十天左右,她心裡有些亂,不願再深想,可又清晰記得方才那小姑娘受驚的神情。
隻有在將要發病的時候,長生本來偏涼的體溫才會驟然降到如同屍體一般的冰冷。
知道瞞不過柳絮,長生低低歎了口氣,拉著她繼續走,壓低了的聲音在未曾燃燈的窄廊裡顯得有些沉悶:“那時就和你說過的,我的時日不多了。”略頓了頓,又輕聲笑了,聲音裡帶著自嘲:“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等過幾天回去……”
“彆說了!”
柳絮突然出聲,同時緊緊攥住他冰冷的手:“你答應過我的……”
長生略微怔了怔,半天,才重又慢慢笑起來:“好,你不讓我死,我就一直活著。”說這話時,他眉眼柔和,神色中帶著無奈的縱容。
然而末了,卻又幾不可聞地歎了聲,目光漸漸黯淡下去。
再往前幾步正是錦瑟的屋子,門半開著,裡麵仍與前夜一樣,並沒有人伺候著,但桌上的茶還散著嫋嫋水汽,像是剛倒的。
錦瑟坐在桌前,神色有些難看,如坐針氈的樣子。
也不與她繞彎子,見柳絮已帶上了門,長生便直截了當問道:“韋娘過去姓甚名誰,你當真不知?”
錦瑟麵上浮起些不解,搖了搖頭:“這事隻有當時樓裡的媽媽才知道,我是五年前才接手的,那些逃了追不回來的、又或是死了的姑娘的賣身文書早都銷毀了,我從來沒見到過。”
聽她這麼說,知是無望,但好在並不是什麼要緊事情,長生也不再多問,反而轉了話題,淡淡問道:“和韋娘一起進來的,應當還有個嬰兒,你可記得?”
錦瑟聞言更顯得添了幾分疑惑,皺了眉頭直愣愣看過來:“你說的是哪個?”
這回輪到長生怔住,心裡隱約有些發沉:“莫非不止一個嬰兒?”
“那天,要是我沒記錯……”錦瑟凝神想了一會,又屈指算了算,“一共要賣進來有四個不足一歲的嬰兒。兩男兩女,不過後來隻留下了那兩個男孩。”
見二人不解,便又解釋道:“那時,樓裡的媽媽說了,那倆丫頭看著就長得糙,我們這地方也不缺粗使的丫鬟,倒不如留下那倆小子,都眉清目秀的,過個七八年就能端茶倒水,再等幾年,到了十二三歲上,要是長得好,說不準哪個客人就好這一口……”
聽到這句,柳絮不禁吸了口冷氣,忽覺失態,忙又把頭低了下去。
長生卻似並不在意,仍淡淡追問:“後來呢?韋娘可曾與哪個格外親厚沒有?”
錦瑟並不知其中緣由,隻覺他問得奇怪,想了想,搖頭冷笑道:“要說親厚,韋娘也就隻和她那隻鐲子親厚,連最後……”她不自主地打了個冷顫,聲音小了些,飛快地說完:“最後跑了的時候也隻帶走了兩串錢和那隻鐲子。”
可說完,卻又似乎突然間想起些什麼來,眉頭不禁擰了起來,塗了蔻丹的長指甲在桌上一道一道地劃著,許久才重新開腔:“不過你這麼一問,我倒是想起來……有幾次路過她房門前的時候,的確看到她和其中一個小子在說話。現在回想,倒不像是在吩咐什麼,反而像在自言自語地叨咕……”
“那孩子在哪!”
得了這一線索,柳絮精神微振,卻聽長生驟然發問,聲音比方才更沉了些,冷森森的,滿是壓迫。
不過歇了一上午而已,饒是錦瑟見多了市麵,也難以全然恢複,此時讓長生這樣冷著語氣一喝,不由又顯出些驚惶來,慌忙答道:“十年前,韋娘跑了之後,不知道為什麼,媽媽就把那小子轉手賣了……”
“賣到哪去了?”長生目光一凝,聲音愈發沉冷。
錦瑟有些無措,目光遊移了一會,驀然“啊”了聲,急忙答道:“是家當鋪,在哪我不知道,但那東家是樓裡的老主顧了。”
等了會,見對麵兩人未再開口,錦瑟略微往前傾了傾身子,試探問道:“那當鋪的東家雖然歲數大了,但現在仍偶爾來樓裡的,你若想見……”
“不必了。”
這一回說話的是柳絮。
上午長生走得急,並未聽見那脾氣冷僻的朝奉最後那句話,可她卻是聽見了的。那句飽含怨恨的“十五年”究竟意味著什麼,或許她此時還並無法參透,可韋娘一事的線索前後迂回牽連至此,正如整張蛛網一般,細細密密地結成了形,隻需順著手裡這根絲線摸上去,便也不愁將來無法窺見全貌。
見長生略帶詢問的目光向她投過來,柳絮輕輕微笑了下,卻並不多說。
長生見狀,便也不再與錦瑟敘談過多雜事,告了辭便拉著柳絮出門,一路急行到了邊上一條無人的窄巷才停住,細細詢問起來。
柳絮無意隱瞞,隻擔心自己貿然猜測會給旁人帶來不便,而此時看看左右無人,便蹙著眉把心裡的憂慮向他一一說了,末了,不覺低低歎道:“我看那人好似心懷怨恨的樣子,而他所說那十五年前的事情又不知究竟是什麼,總覺得心裡不甚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