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並非是虛言。此番韋娘之事,柳絮本以為最多不過是癡心女子負心漢之間的糾葛,解開了便也罷了,可探究到現在,卻忽然產生了種怪異的錯覺,竟覺得此事如一張網,從頭上緩緩地落下來,仿佛一不小心就要把人困死在裡麵。
聽了柳絮的憂慮,長生嘴角微微上揚,聲音中帶著絲戲謔,卻並無惡意:“怎麼?和我待久了,也學會這套裝神弄鬼的把戲了?”
柳絮被他笑得麵上有些掛不住,也不再搭言,扭身便先往出走了幾步。
快到巷口時,仍未聽見身後腳步聲,隻當長生仍在取笑她,不由咬了咬嘴唇,猛然回身,想要埋怨兩句。
然而,不期然卻隻見到長生默默站在原地,神色疲憊黯然,眉間蹙起幾道極深的紋路,如同刀刻一般。
見到柳絮突然回頭看來,他忙斂起那副神情,但掩飾得太急,竟難免露出一絲近似於慌亂的表情。
“你怎麼了?”柳絮不及細想,人已經先奔到他跟前。
長生微微一怔,扯了扯嘴角:“沒事。”
剛想離開,卻被握住手腕,略低下頭,正對上柳絮滿含憂慮的目光。
長生隻能低聲歎息,刻意收拾起的情緒也不自覺地再度流露出來。默然許久,才終於勉強笑了笑,聲音有些沉鬱:“那人提起十五年前,正是我……”話說到一半,還是止住,自嘲道:“沒什麼,應該是我想多了。”
柳絮凝視著他,張了張嘴,卻終究沒有問出聲來,半天,低頭笑道:“沒關係,你不想說,我就不問。但是,無論過去發生過什麼,都過了這麼多年……”
覺出長生身體驟然一僵,柳絮連忙住了話頭,笑道:“天色不早了,再不去那間當鋪,恐怕就找不到人了。”
“嗯。”
柳絮聽著長生心不在焉的含糊答應,眼看他匆匆前行的背影,臉上強作的笑容逐漸散去,心頭一絲絲陰霾慢慢攀爬上來。
十五年前,正是她隨著家人逃難的那年,也正是她與長生初遇的時候。
當時的場景無可抑製地再度浮出腦海。
周圍沒有一絲人聲,充斥在耳邊的嗡嗡聲不知是在屍體上盤旋叮咬的蒼蠅,還是僅僅出於腦中的幻覺。盛夏悶熱腐敗的氣息在四周湧動,像是從每一個毛孔爬進去,滲入五臟六腑,即使再怎麼用力的深深吸氣,也仍然逃不開灼熱與惡臭帶來的窒息感。
然而,轉瞬間卻又是雷電交加,張牙舞爪的烈日僅僅須臾便被低沉厚重的黑雲裹住,雨點從遙不可及的天空中瘋狂地砸下來。可每一個活著的人都欣喜萬分,爭先恐後的用一切容器盛接這救命的淨水。
她也在其中。
那時她還很小,並不明白為什麼周圍人們的臉上都充滿了近乎狂亂的笑容。可是,那場雨打在身上很舒服,似乎衝去了一直以來的難聞氣味,於是她也忍不住咯咯地笑起來。
直到,她在人群中看到了還是少年的長生。
柳絮深深吸了口氣,靠在巷口的牆上,突然覺得頭痛欲裂,不禁用雙手抱住頭,緊閉了雙眼,讓自己在黑暗之中漸漸平靜下來。
她有些迷惑,也有些恐慌,不明白為什麼早已忘卻了的往事居然在數日之間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想起。而那些場景又太過真實,如同就發生在眼前,剝去了十五年歲月的包裹,纖毫畢現。
柳絮大口地喘著氣,慢慢蹲坐下來,牆角積雪的冰冷讓她恢複了些理智。
可剛一睜眼,所見的卻仿佛又是記憶中破碎的片段。
遍地屍骸,腐臭的氣息,傾瀉的暴雨,不知是誰起頭的悲涼的歌謠,還有在這些中間,那一角白衣。
柳絮覺得自己正陷入了一個清醒的夢魘之中,她想要叫停,卻仍然不由自主地抬起頭。
映入眼簾的,是記憶中的少年,俊秀而單薄,濕漉漉的長發貼在額頭和清瘦的麵頰上,悲傷的麵容上,唯有那雙墨色的鳳眼仿佛因為被雨水洗過而愈發明亮。隻是,那種明亮讓人心中莫名地恐懼,就像是烈日照耀下的琥珀或者水精,空洞而茫然地反射著一切光芒。
柳絮驟然感到心臟被攫緊,窒息感再度湧上來。她猛地向後撞去,與冰冷牆麵撞擊帶來的疼痛暫時緩解了窒息的錯覺。
柳絮深深地吸了口氣,眩暈之中,又一片破碎的記憶倏然滑過腦海。
“我記住了。”
還是少年的長生對著她淡淡的微笑,笑容裡儘顯悲涼。
然後,他不再回頭,在暴雨濺起的氤氳水霧中漸行漸遠。
年幼的女童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目光不自覺地落在某處……
柳絮突然抬頭,睜開的雙眼中儘是沉沉陰霾。
當時,他的發上束著的不是發簪,而是一條紅色的帶子。在猛烈的雨水衝洗之下,那帶子的顏色漸漸褪去,露出點點的白。
柳絮記得,她曾在許謙偶然收集到的某一本誌異舊書上讀到過這樣的習俗。
白帶束發在許多地方都是為了給親人戴孝,然而,除此之外,南邊的某處山裡有些幾乎與世隔絕的村落還有著族中自古傳下的習俗。
以至親之血浸染孝服,以示複仇之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