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雖並不算極為狹窄,可擠進來三個人之後,仍難免顯得擁擠。
長生從上車起就一直在閉目養神,無論車子如何顛簸,皆是連眉毛都不動一下。柳絮也有些困倦,便披了薄毯子,靠在他身邊。
若是數日之前,柳絮斷不敢在人前做出這等近乎傷風敗俗的舉動,可此時卻不知為何,竟好似不甚在意了,隻任憑自己隨著心意放縱一回。
二人都在車上補眠,唯獨苦了僵直著身子擠在車廂另一角落的那名年輕朝奉,連目光也不敢再柳絮二人身上久停,想要休息,卻又怕睡著後不經意碰到旁人。到了最後,隻能扭頭盯著車窗外月色下零星飄著的清雪發呆。
如此一路下來,早晨終於到了東蒙義莊之外時,已是腰背酸痛,略微一動便幾乎能聽得見骨節喀拉作響。
不待車子停穩,他就連忙跳下來,看著不遠處幾個人從那青白圍牆的院子中走出來,估摸著那便是目的地了。正在活動筋骨,便聽到背後聲響。長生緊隨著他也下了車,眸色清明,毫無初醒的困頓迷蒙之態。
抬眼瞄向義莊院牆裡麵,不知看到了什麼,長生驟然緊緊蹙了眉,眸光一凝,也不轉頭,隻淡淡道:“柳絮,你隨車進城,去找衛遙。”
“你呢?”柳絮仍在車中收整行李,此時聽他語氣鄭重,不禁探出頭來,順著他目光方向望去,雖不見絲毫異樣,心中卻好似讓一陣涼風吹透了似的,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
長生沉默許久,垂在身側的雙手慢慢在袖中握緊,麵上卻浮起淡淡的笑:“我先回去看看。隻不過,若要用什麼不得已的法子,還是讓衛遙他們知道為好,你去知會他們一聲。”
“你真的沒事……”
“你要對她做什麼!”柳絮話未說完便被那朝奉冷冷截住,而他語中的“她”所指的自然是據說魂魄已化為厲鬼的韋娘。雖然母子情分淡薄,可畢竟血脈相連,讓他仍忍不住擔憂起來。
長生也不隱瞞,冷冷笑道:“你說呢?難道讓她繼續害人?”
“繼續”二字讓兩人皆是一驚,柳絮目光又在義莊周圍繞了半圈,這才發覺三兩個衣色青白的男人往城門方向走過去,倒像是從義莊出來的。
她心裡一緊,正要發問,已聽長生又冷笑道:“冬日裡保不準什麼時候就有死人,我走前已將這院子的鑰匙給了個衙門裡的熟人。現在看來,果然用上了。”
“是韋娘做的?”柳絮覺得自己聲音有點發乾。
長生依舊未曾回頭,無法讓人看見表情,隻有聲音依然清晰:“正是。”
義莊之上怨氣縱橫四溢,隱隱泛著血腥氣息,昨天夜裡應當是已經殺過人了。
柳絮無言。這一路奔波,最終仍然無法挽回局勢,原本存的是救人之念,可到了現在,反而多害了無辜之人喪命。
而那朝奉神情中本來帶了憤恨之意,此時也黯然斂了下去。
他固然是念著那微薄的母子情分,不願讓韋娘魂魄被人收服,可其他死者何辜,又怎能讓更多人家破人亡……
思及此,他隻有默然歎息,半晌才喃喃對長生說道:“我和你進去,也許能……”
他本想說的是也許能幫得上忙,可長生卻未容他說完,拂袖冷道:“礙手礙腳!”頓了頓,又似不耐地吩咐道:“柳絮,帶他一起走,彆礙我的事。”
柳絮無奈,隻得勸了那朝奉同去鎮上客棧尋衛遙夫妻。
然而上車時,卻不期然瞥見那一直不聲不響的車夫屈老頭,他的身子依舊像被滾水燙了的蝦子般佝僂著,可此時卻似乎正咧著一嘴焦黃的牙齒無聲的笑,一雙渾濁的眼睛冷森森地瞄過來。
柳絮頓覺一陣不自在,可再看時,已瞧不出任何異樣。
他們方才談話聲音極小,而那屈老頭又向來耳背,應當不會聽見什麼怪異的言辭。柳絮在心裡自我安慰,卻仍無法真正安下心來。
車輪碾著雪,吱吱呀呀的聲音聽在耳中竟有些像細微的哭泣聲。
她心中更加不安,忍不住推開窗子回望。
茫茫深雪連至遠山,又接上灰白天色。而在這一片蒼茫天地之間,似乎唯有那一座讓積雪壓住的青白色院落。
長生仍站在距離遠門數丈遠的地方,冬日的風揚起他的素色衣袍,墨色的發絲也讓北風吹得紛亂起來,可那道熟悉的背影卻依舊筆直挺拔。
口中泛起一絲腥氣,柳絮這才恍然回過神來,不知何時竟已將嘴唇咬破了。
最後向那道背影望了一眼,柳絮合上窗子坐回去,勉強扯出個自嘲的笑。
不過是去找個人罷了,怎麼就這般患得患失起來,倒像是再見不著了似的,若讓他知道了,不知又該怎麼笑話呢。
腦中漸漸浮現出那人漫不經心的譏諷笑容,柳絮不禁微笑起來,心情也似乎鬆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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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雪後道路難行,可路程畢竟不遠,不過兩刻鐘的時間,便已到了城中客棧。
柳絮徑直上樓叩了衛遙夫妻的房門。
然而,開門的卻是個生著一雙狐狸眼、樣貌極好的男子。
他瞧了瞧柳絮,輕輕哼笑了聲,隻一動作便顯出萬般風情:“你就是我家小七提起的那個女娃娃?”又向她身後瞟了眼,沉了沉形狀優美的兩道眉:“這就是你看上的人?嘖嘖……趁早換了吧!”
柳絮一怔,猜想這男人當是七娘兄長,便忙否認道:“柳公子說笑了,這位隻是一個熟人,叫做……”
話頓在此處,她這才想起來竟從未問過那朝奉姓甚名誰。
那朝奉自然也是猜到了的,便冷冷接道:“在下韋子安,可惜卻不是閣下說的那什麼人!”
他這話本帶著刺,意在諷刺那人說話不經思考。可誰知,對方卻隻嫵媚一笑:“我說也是,這丫頭命犯孤星,以你的命格還消受不起。”
說完,又想起什麼似的,眯著眼睛對柳絮笑:“還有,誰說我姓柳的?”
柳絮愣了愣,轉念又想著大約這人與七娘是表兄妹也未可知,便耐著性子賠了不是,又問:“不知公子貴姓,怎麼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