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裡誰家地,
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躕……
柳絮望著窗外,連日行來,皚皚白雪一日薄似一日,到了此地,微霜底下已隱約可見未曾凋零殆儘的濃綠與枯黃混於一處。
她淡淡看著窗格上啼鴉的鏤刻圖案將視野中那片黃綠分割成奇怪的形狀,口中忽然開始低低哼唱。
韋子安坐在遠處,表情有些僵硬。
在他聽來,那調子陌生得很。柳絮平日說的是十足的北方官話,可唱這曲子的時候,聲音卻帶著不同於北方口音的柔軟,每一個字都拖得極長,尾音淡淡挑起,像是心不在焉地隨意哼著,曲詞也隻能模糊辨出三兩詞語,可歌中那股蒼涼悲切卻仿佛能透進骨子裡一般。
直到聽了第五遍,韋子安突然反應過來,這歌謠最初的那兩個字,竟是蒿裡。
所謂蒿裡,是民間傳說中死者魂魄歸結之處,正在泰山之下。
而泰山,或者說泰山府君……恰是主掌芸芸眾生興衰生死的地府冥神。
這傳說多少年前便已漸漸隱去了蹤跡,取而代之的是什麼地獄火海十殿閻羅,愈發熱鬨起來,卻偏偏讓人覺得染上了層荒謬的氣息。
韋子安默默皺了眉頭,嘴角習慣性地繃緊,卻不置一詞。
他不抗議,柳絮自不會主動在意他,隨後幾日仍然時不時地低聲斷續哼唱著這首刻在記憶深處的歌謠,時日久了,韋子安便也漸漸習慣。
然而,這一回,剛開了頭,熟悉的曲調卻突然停住。
柳絮聲音有些急切:“停車!”
屈老頭趕車向來不拘小節,聽了這吩咐,便狠狠一勒韁繩,馬車猛地頓住。韋子安一驚之下未曾坐穩,肩膀磕在車廂上,不禁沉了臉。
柳絮卻並未在意這些,車剛停下,就提了裙擺跳下去。
這是個荒涼的村落。
說是荒涼,其實並不很恰當。雖然村子小,但人卻並不很少,此時距離日出已有了一兩個時辰,陽光明朗,天氣和暖,不少兒童在家門前嬉戲玩耍,偶爾還可見三兩少婦抱著木盆結伴往溪邊走,應是要去浣衣。
柳絮卻輕聲歎息。
對她而言,這裡卻又的確是她見過的最為荒涼衰敗的村子。無論今日如何生機盎然,當年那一幕幕都無法從記憶中抹去。
哀號淒然,屍骸滿地,房屋頹敗,唯有青綠的荒草肆意蔓延。
她循著記憶慢慢向前走,繞過三個路口,快到村子邊緣時向左一轉,熟悉卻又陌生的景象撞進視野之中。
或許是自從衰敗之後便不曾再度修葺,略低的房簷傾塌半邊,更顯低矮,碎瓦散在路邊,經了多年的磨礪,已不大看得出本來形狀,仿佛隨時會碎成粉塵。
柳絮胸口悶悶的酸脹起來,可腳步卻仍緩緩向前挪動,到了最終站定之時,幾乎有些踉蹌。她慢慢彎下身子,伸手在地上虛撈了一把,又低垂目光深深凝視著空無一物的手心,驀然一笑。
隔了這麼多年,原來她心底最在意的已經不是當日的慘狀,也不是失去親人的悲傷,而隻是……
她自嘲地笑了笑。
這裡正是她與那人最初相遇的地方。然而現在已經沒有了水患,沒有了腐爛的屍骸,沒有了暴雨,沒有了從地上撿來盛水的半邊破碗。卻也再沒有了抬頭時驀然撞入視野的那一角素白的衣衫……
一聲沉重的歎息從口中滑出,柳絮閉上眼睛,點點滴滴回憶著過往之事。原本隻是一麵之緣而已。人生在世,不知要與多少個人擦肩而過,大多都是回過頭便忘了的,卻唯獨那一幕,隔了十幾年的光陰卻愈發清晰。
沉思了約莫一炷香的工夫,柳絮重新睜開眼睛,衝跟在不遠處的韋子安與屈老頭淡淡道:“從這條路走。”
她指的是從麵前十數丈遠的地方往西南岔開的一條窄路。
路兩側皆是茂密樹木,陰冷的濕氣彌漫,隔絕了和暖的日光。
不少老樹已經讓蟲子蛀死了,卻依舊張著脆弱的枝乾立在遠處,並不曾被人砍伐清理過。而在樹下,枯枝與凍得略微變了顏色的落葉層層堆疊,鋪滿了整條小路,隱隱散發出黴爛的味道。
柳絮先過去,可剛走了幾步,就皺眉停了腳步。
積了極厚的半腐落葉所特有的虛軟觸感從腳底傳上來,而再往下,又似乎雜亂橫亙著斷折的樹枝,一踩上去,喀拉喀拉的響聲像是泡在膿水裡,變得悶悶的,讓人覺得惡心。
她轉回身子,本想乘車前行。但恰在這時,卻見著個三十來歲的女人,蓬著頭發,懷裡還抱著個嬰孩,探頭探腦地往這邊張望。
“這位大嫂,”柳絮覺出她似乎欲言又止,便先開口詢問,“可是有什麼事情要與我們說?”
那女人駭了一跳,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容來,將孩子往左邊臂彎裡挪了挪,空出的右手攏了攏頭發,這才湊近了幾步,卻仍未走上這條林間小路:“我聽你們說話,像是外鄉來的,都帶著北邊的口音呢?”
柳絮點了點頭,並不接著她的話說。
那女人更尷尬了些,又探頭往密林遮蔽的道路深處瞟了眼:“難怪你們不知道。我們這兒,早些年……”她聲音有些澀,半天,指著身後那條荒敗的街道歎道:“你們應當也看出來了,這邊通常是沒人願意過來的!早些年裡附近發大水,逃難的人都聚在這兒,因為瘟疫死了好些,也沒人收屍,都爛在這路邊上了。沒多久,不少村裡的人都跟著染了病,屍水混在泥漿裡,淌得到處都是,這頭的溪水井水也一起,全都不能喝了。”
她說這話時,並沒有絲毫故弄玄虛的賣弄語氣,反倒顯得心緒很是沉重,想來也是當年親見過那副慘狀的。
韋子安並不知前事,此番頭一次聽說,麵色不由得白了白,眼光朝著那些斷壁殘垣望過去,目光複雜,也不知是覺得恐怖還是悲涼。屈老頭卻依舊穩穩牽著馬,背駝得厲害,時不時回頭看一兩眼車輪,像是怕馬車陷進混著腐葉的泥濘中。
柳絮低低一歎,仍不答言。
那女人沒有法子,隻得繼續道:“後來村子裡的人也呆不下去了,都怕染上瘟疫,凡是能動彈的都投親奔友走了,這都過去多少年了,回來的、加上剛生出來的,這人呐,也不到原來的七成。”
她言語間帶著明明白白的惆悵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