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蒿裡(1) 蒿裡誰家地, 聚……(2 / 2)

長生 Neith 5491 字 10個月前

也難怪,任是何人,眼看著自己幼時故鄉衰敗,鄉鄰罹難,也都不會好過。

柳絮看著她,苦澀一笑:“我知道。”頓了頓,又淡淡道:“我也在當年那些逃難的人裡。”

這下,不僅是初次來此地的韋子安怔住,連那抱著孩子的女人也是一臉愕然。

“你……你那時候真在這兒?”那女人遲疑了片刻,試探著問,一邊上下打量著柳絮。

柳絮頷首,迎著她的探究的目光,神色淡淡。

“那你也應該知道……這條路吧……”那女人先彆開眼,眼光有些閃爍不定,聲音發緊,像是想起了什麼不堪回憶的事情一般。

柳絮搖了搖頭,眉頭蹙起:“這條路怎麼了?”

她僅僅記得,當初長生就是從此路一路走來,而他身後那片樹木之間被暴雨帶起的水霧填滿,愈發顯得晦暗不明。至於其他的事情,卻是一概不知。畢竟,彼時她隻是三歲幼童,便是再早慧,也無法將事事都查訪清楚。

那女人懷中的孩子突然開始嚎哭起來,許是餓了,脆亮的聲音毫不顧忌的揚起。女人連忙換了個姿勢,口中喃喃哄了孩子一番,這才抬眼左右瞄了瞄,往前兩步,壓低了聲音,湊到柳絮旁邊飛快地說:“人都說,那場瘟疫就是從這條路儘頭的山裡流出來的!好多人都親眼看到了那深山裡全是黑煙,都說是上天發怒了才往這兒降下的災!”

說完,又環顧一圈,並未見人,於是安下心來,抱著仍在哭泣的孩子往村中回去。

走了三兩步,忽然又回了頭,神色比方才還要難看,像是難掩心底深處的恐慌,再次壓低了聲音囑咐道:“這路已經十多年沒人走過了,你們外頭來的人,也彆圖著抄近路想翻山過去——那山裡不乾淨!”

這句話的話音一落,那女人便抱著懷中嬰孩匆匆忙忙走了,腳步快得如同在逃命。

柳絮卻像讓人定在了原地。

韋子安隻當她是被這些怪異恐怖事情嚇著了,冷著臉想了想,還是決定安慰幾句。然而,他剛咳了聲清清嗓子,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聽柳絮沉了聲音:“屈伯,勞您趕車趕得快些,我想趁著天黑之前進山去。”

“那山裡……你……”韋子安的表情再也繃不住,眉頭一沉,“你難道沒聽到那女人說什麼?好,好,就算那是什麼人胡說的,這山裡畢竟也十多年沒人去過了,難保不會有些豺狼猛獸的,你一個女人,萬一遇到,連跑都……”

“韋公子請回吧。”

柳絮漠然打斷了他的話,忽又挑起嘴角:“若真遇上了,也是命該如此。何況,我隻覺得這世上人心狠厲更甚於豺狼虎豹。”

從林氏與那姓呂的私通、誣害許謙,到八柳村逼死婆婆的刁婦,再到眼看著韋娘被人淩辱毀容卻一聲不吭的那些女人,又或是對待親生骨肉卻形如陌路的韋娘自己……哪一個不是……

柳絮垂低了目光,眼簾半遮下來,擋住了眼底閃過的一絲陰冷。

韋子安卻不由得愣了愣,他不知柳絮所想,隻當她這話是在埋怨自己最初明知事情與韋娘有關,卻端著架子袖手旁觀,拖到了這個結局。

他雖未曾涉過男女情愛,但僅是在旁冷眼看著,也懂得柳絮對那人用心之深,這些天來,她竟像是從頭到腳變了個人似的,全然再看不到當初的溫柔羞澀或是曾浮於言表的安然,身上竟隻剩了一股散不去的沉鬱冷漠之氣。如此想想,便禁不住泛起自責。

見他不語,柳絮卻隻當他是默認了,便不再理會,又轉向屈老頭:“屈伯,若您有所顧忌,不願與我一同前去,也是理所應當之事。”說著,便翻開荷包,從裡麵拈出張小額的銀票遞過去:“這些是雇您趕車的錢。車馬我就留下了。”

屈老頭並不接,隻眯了眯那雙渾濁的眼,忽然笑起來,粗啞蒼老的聲音混了林間濕氣,竟顯出幾分森然寒意。刺耳的笑聲戛然而止時,他人已爬上馬車,攥緊了韁繩與馬鞭,如同以往趕車上路時一模一樣。

柳絮見他如此,也不多說,自己啟門登了車。

韋子安趕緊跟上,雖然心中仍一陣陣的不舒坦,可無論怎樣,他一個男人,總不能為了幾句話便把個姑娘家丟在這山鄉偏僻之處。

更何況,也不知是不是多心了,他總覺得那姓屈的老車夫身上透著難言的古怪。

看見他上車,柳絮並未多說什麼,仿佛方才那番對話從未曾發生過。直到覺出韋子安看著她的眼神添了幾分思量,柳絮這才向一旁轉過頭去,沉默地望著窗外漸漸連成一片陰影的交錯樹木。

然而,她心頭所想之事,卻與這眼前景致全然無關。

自從聽了那婦人所言以後,便隱隱有什麼事情在記憶裡蠢動,呼之欲出,可仔細思索,卻又無跡可尋。

馬車走了半個多時辰,路兩旁的樹木更加密集起來,一株株幾乎有成人合抱粗細的老樹枝乾交錯相連,其間的空隙窄小扭曲得有些可笑。而隨著林木漸深,光線也愈發黯淡起來。雖是晴天,可明媚陽光卻似乎早已被這些糾纏著的樹枝耗儘了力氣,終於滲到路麵時,隻剩下或淺或深的陰影。

柳絮回頭瞥向過去長生慣常坐的位置,低低歎了口氣,合上雙眼小憩起來。

車輪碾在縱橫的枯枝上,微有些顛簸,卻並不嚴重,配上昏暗的光線,隻讓人覺得昏昏欲睡。

柳絮閉著眼,意識漸漸朦朧,卻有紛雜的景象接二連三地浮現在腦海中。那女人說話時臉上難以掩去的淒惶神色,傾頹了十五年不曾有人修葺的老宅,街角散落的碎瓦,從牆縫中探出頭來瘋長的荒草,無法瞑目的屍體,悶熱濕臭空氣中嗡嗡盤旋的蒼蠅,無聲無息蔓延的瘟疫……

“瘟疫!”

柳絮猛然睜開眼睛。

這是當初在八柳村長生叔嬸家之時,便曾聽嬸娘王氏提起過的。

他的家人,幾乎全都死在了十五年前的瘟疫之中,那場在滔天洪水之後肆虐而起的瘟疫。

王氏說,整個一族人全都死了,屍身讓官府一把火燒了個乾淨,灰燼與殘存的骨骸都不知道被埋在了什麼地方。

十五年前,她曾見到長生按著某個隱居山中的部族傳下古老習俗,用浸透了親人鮮血的帶子束發,以明複仇之誌。

方才那女人說,好多人都曾經遠遠望見過西南邊深山裡騰起的黑煙,像是上天震怒,給人間帶來災禍,村子裡還能走動的人都被迫逃離故土。

柳絮背後開始漸漸發冷,心裡好似明白了什麼。

在水患之後,從來都是因為屍體腐敗、汙染水源,才會帶來瘟疫。這瘟疫又怎會從與洪水無緣的山中興起。

如果僅僅是因為一場疫病,怎會須臾之間便奪了所有人性命?便是在方才那座小村落裡,也逃了大半活人出去。

假若官府是為了阻隔瘟疫才縱火焚燒,又怎會單單隻防範了那一處。方才的村子中雖然半麵傾頹,卻毫無火痕。

柳絮咬了咬嘴唇,沉默著垂下雙眸。

若真是瘟疫天災,他又為何要立誓複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