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程不是太遙遠,約莫未時過半時,馬車已停在了山腳下,那一條林間小路便是終止在此處。
與東蒙鎮附近的蒙山的平緩雄渾不同,此處山勢更為險峻,峨然而立。南方十一二月間雖添了涼意,卻並非十分寒冷,山間風緩,反而比平地裡更為和暖些許。
柳絮下了車,仰頭望著染了清霜的濃綠山色,微微的歎了口氣。
麵前已然沒有明顯通路,十五年的時光可以掩去太多痕跡。然而,若是仔細查看的話,仍然可以發現些人為砍伐後留下的矮樹樁隱藏在攀爬的藤蔓與灌木之間,淡黃色的蘑菇一簇簇聚在一起,依偎在這些樹樁腳下,帶著些微的濕潤,很是可愛。
柳絮抿了抿嘴唇,回頭輕聲說:“屈伯,我在車裡給你留了些乾糧和水,你的年紀恐怕上山會……”
她的話卻被一陣突兀的粗啞低笑聲淹沒,屈老頭弓著腰在車廂裡翻騰了一陣,出來時,手裡提了個裝有食物和水囊的包袱,背上也搭了件打了補丁的夾棉厚披風,將佝僂的身子包裹了大半。
柳絮靜靜看了他一會,最終壓下重重疑惑和幾乎到了嘴邊的問話,隻依樣去取了件鑲著毛邊的大氅披在身上,隨後便邁開步子,沿著隱約可見的舊路進了山林。
進去後才發覺,從外麵觀賞與身在山間的感覺當真是全然不同。
當初僅覺山色巍峨峻秀,如有仙靈眷顧,可不過走了半個多時辰,眼中便唯獨剩下縱橫的枝杈與潮濕泥土、突兀巨石。陽光依舊朦朧,在山林間透出淺淡光影,雖好過來時路上的晦暗陰冷,卻依舊不甚明朗,視線常常隻能延出數丈距離便終於交錯林木與重重陰影之中。
再過一陣子,已然不知身在何處,連方才尚且能夠勉強辨出的道路也終於失去蹤跡。
柳絮在原地站定,舉目四望,卻依舊毫無頭緒。她不禁苦笑,本就不知道要找的地方在何處,到了現在,又連自己也弄丟了。
可是,很微妙的感覺卻從心底浮起。
在這片毫無人跡的山中,即便迷失了方向,她也並不覺得恐懼,反倒比前些日子更為安心些許,就像是……她搖頭笑了笑,這種感覺就像是那人仍在她身邊的時候一般。
然而下一瞬間,柳絮便睜大了眼睛,麵上隱隱顯出恍然的神情。
是味道。
也許在這山中某處,有大片艾草生長,那種熟悉的微苦香味混在冬日的空氣中,清冽直入心底。
柳絮眯眼搜尋著太陽的蹤跡,心中暗暗判斷方向,但隔著重疊的樹枝和深深淺淺的葉子,陽光也渙散起來,像是被人碾碎了、均勻地從各個方向灑下來。
正在這個時候,屈老頭忽然清了清嗓子,粗啞的聲音從柳絮身後響起來:“那邊是南。”他乾枯細長的手指穩定地指著斜前方。
這是數日以來柳絮第一次聽到屈老頭開口說話,又見他恰好指出自己心頭所想,不免有些訝異,隻是不顯於外,淡淡點頭:“就往那邊去找吧。”
艾草向陽,而這山中若有人曾經居住,也必不會選擇潮濕陰涼的北麓。
既找對了方向,接下來的事情便順遂了許多。
饒是已經荒棄了十五載歲月,可隱居於此的這一部族卻也曾在這片山中生活了數十乃至數百年,這些時光沉澱下來的痕跡,也隻有同樣、甚至更加漫長的時光才能抹去。十五年的風霜剝蝕或者是一場大火,雖然殘酷,卻並不足以完全抹殺過往的一切。
果然,日頭將落之時,視野中已經開始陸續出現了傾倒的樹木,遍體濃黑。多年的濕氣與霧靄浸潤平緩了當日大火帶來的焦枯乾裂,卻無法重新將生命帶回此地。
新生的樹木尚未足夠粗壯,疏疏密密的枝葉間透出染了潮氣的夕照光彩。
再往前,是一大片廢墟。
本該堅硬卻已然碎裂成一塊塊的石磚雜亂地坍在地上,細膩濕滑的苔蘚爬滿了石麵,遮去了大半的焦黑痕跡,幾根挺直卻脆弱的梁柱孤零零地支在半頹的牆邊。
柳絮懷疑,如果她上前用手指輕輕戳上一下,是不是它們就會從此碎成齏粉。
她低歎,默然環視著遍地的殘垣斷瓦與堆疊倒塌的古樹,耳中卻隱約可聞潺潺水聲,讓人不禁在腦中描摹一切災難都未曾發生時此地的樣子。
十五年前,這裡是否也曾是青磚白瓦,雞犬相聞,林木茵茵,清溪涓流,一副世外桃源之態。
或者,多年以前,當這裡還不是廢墟的時候,是否也曾有過孩童嬉戲的身影,少女羞澀垂眸的身影,又或是耄耋老人含飴弄孫的笑容……
可惜,已經沒有人知道答案。曾經多少人的家園,如今隻餘下一片死寂的焦土。
柳絮沿著那麵仍未曾完全傾塌的殘牆慢慢走去,成堆的破碎磚瓦之間,一塊空地中央是尺餘高的井台,井架與水桶早已不見蹤影。
屈老頭坐在爬滿濕滑青苔的井台上,正扭著身子往井裡瞧,聽見柳絮過來的動靜,回頭對她咧嘴樂了樂,法令紋很深,眼角刀刻似的皺紋也堆積起來,將一雙渾濁的眼睛擠得更小,目光晦暗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