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聽得這句話,心裡也是一陣難受。她能猜到吳捷所指唯一伸出援手的那人是誰,那已是十五年前之事,當時許謙年少,尚未入仕途,但其父亦是正直之人,況且事關故交,自不會袖手旁觀。
想到此處,情緒不免更加低落了幾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在腦中盤桓不去。
當初吳家遭難,尚且有一人敢仗義執言,可數年後輪到許家之時,竟連這唯一的公道人都求不得了,難道如今這世道上,所剩的果然隻有那般蠅營狗苟之輩了。
柳絮隻顧慨歎,卻不防長生突然在她肩上不輕不重按了一下,看她回過神來,這才低聲慢慢的問:“……連累?”
兩個字讓他略顯低啞的聲音拖得很長,帶著種玩味的調子,似乎大有深意。
柳絮這才覺出不對勁來。
細說起來,許家老太爺仙去是在大約十四年前,又過了兩三年,老夫人便也傷心過度,隨亡夫而去了。曾聽許謙提及,其父曾三番四次上書諫言,卻始終沒能免去吳家那場家破人亡的慘事,常常引以為恨、自責不已,未幾月,便稱病致仕回家休養,又半年工夫,就病重而亡了。
乍一想,此事雖令人唏噓,卻似乎並無什麼隱情。可這會仔細琢磨起來,卻覺得哪裡不對了。
吳家之事乃是十五年前,便是吳捷之死,也是同時,那時許老太爺尚還健在。既如此,這剛剛還魂、並不知此間種種往事的吳捷又怎麼會突然談及“連累”?
見柳絮反過味來,長生這才鬆開扣在她肩上的手,嘴角好似不自覺的往上牽了牽,可露出來的卻並不像慣常或嘲諷或溫和的笑容,反而有種難以形容的不自然的感覺,倒有幾分像是被粗劣工匠雕壞了的死板石像。
而吳捷這老乞丐也不知是沉浸在了當年的回憶中,還是魂魄被困了許多年而變得遲緩混沌,完全沒有發現麵前兩人的細微反常之處,仍用那副嘶啞的嗓音斷斷續續地講述著記憶裡吳家最後的一幕幕。
長生臉上依舊沒有什麼明顯的表情,但呼吸卻在不經意間放輕了,似乎生怕會錯過哪個關鍵的字眼,如此便顯得神色更加僵硬。
可令人失望的時,自始至終,吳捷所提及的,就隻有當年那水患肆虐、鄉民流離失所的慘狀,以及朝堂中為此沸騰成了一鍋亂粥的模樣——而後者,也不過是他從父親口中得知的。
半天,他才又動了動眼皮,渾濁渙散的眼珠微微轉了一下,聲音更加苦澀:“父親覺得其中必有蹊蹺……他、他說,自太祖以來,天下也有過四五次水患,可並未如這次一般……這水、並不算大,怎麼會死那麼多人……”
說到此處,聲音沉下去,也不知想到了什麼,乾裂青紫的嘴唇顫抖許久,才低聲悲歎:“都是人命啊……他們、他們怎麼忍心……”
他的魂魄像是被拘得久了,說話含混不清,意思也不連貫,很難使人聽得明白。最後這句哀歎,像是學著其父當初的語氣,卻更沉痛,仿佛親身經曆,讓人不由疑心他也是在感懷身世、痛斥害他全家之人。
可不管怎麼說,這前因後果聯係起來,有一件事柳絮卻弄明白了。當年那場要了無數人性命,又讓包括她自己在內的更多人背井離鄉的水患,並不僅僅是天災,恐怕更是人禍作祟。而吳禦史獲罪,也正是因為得知了事情的真相,要戳穿那些人編排好掩蓋真相的謊言,奈何事未成,卻被人倒打一耙。
這種事情,曆朝曆代也都不算罕見,連戲文和街頭巷尾的話本裡都會隱晦提及,隻是到最後總會強加個聖明天子又或是清廉官員為其洗冤罷了。
柳絮剛要苦笑,突然想起什麼,臉色驟然白了一下,追問:“那……你說的連累是指?”
莫非,無論是當年所謂的病逝,又或是如今所謂的觸怒聖上、流放北疆……
或許世上永遠不會有話本裡那些奇遇好運,又或許,那些讓人聽來淋漓暢快之事亦隻能存在與話本之中,而現世上,皇帝在乎的不過權利聲明而已,清官……清官便是為社稷公理空自拋灑了一腔熱血,最終卻也隻能飲恨黃泉……
老乞丐沉默了許久,終於很吃力似的慢慢抬起那顆枯瘦的頭顱,衝著柳絮古怪的笑了笑。
柳絮雖已有準備,見這笑臉時卻仍覺腦中嗡嗡作響,恍惚聽見那個嘶啞蒼老的聲音似哭似笑的喃喃自語:“那些畜生……吃人不吐骨頭啊……”
剛想再問什麼,卻被長生抬手攔住。
“就是這些?”他語氣依然平淡,顯是未被這些事情左右,但聲音卻似隱隱透出些失望。頓了頓,輕輕呼出一口氣,終於還是又問了一句:“你當初可曾聽你父親提起過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