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一手托起大光明聖劍的劍身,“這劍鞘原來就是你身體的一部分所化,劍身中又蘊藏著你的神力,用它煉化再合適不過,隻是中間需要些時間。”
我當然記得聖劍劍鞘就是月悖的蛇蛻。
星臨所說的的確不錯,但我擔心的是另一件事,“用它做身體……一定要收回劍中的力量嗎?”
收回毀滅之力,我就會恢複成月悖。
沉音他們心心念念的是這件事,星臨一直盼望的也是這件事。我知道為了滄溟之野的眾生,複生月悖是必然之事,卻在心底隱晦的抗拒著。
星臨似乎知道我在想些什麼,柔聲道,“意瀾,不要想得太多。”
***
星臨將我帶到蘇意瀾剛到曇華城時看到的那個溫泉。這裡四周都盛開著櫪莣花,仿若人間仙境。
他先將大光明聖劍放入水中,劍一入水,滿池清水就瞬間變成墨黑。劍鞘上浮,劍身下沉,並且同時開始旋轉,速度越來越快,竟在水中形成了一個圓柱形的漩渦。
我感到池中傳來一股吸力,竟將我不由自主的拉入泉水中。
明明隻是溫泉,我進入後卻覺得燙得厲害,這股熱力的根源就是那攪動整個池水的漩渦。我隻覺得自己仿佛沒有重量的紙片,隻能隨著水流的方向遊動,不一會兒就被卷入其中。
四周越來越燙,令我聯想到是否靈魂正在被灼燒,讓我幾乎忍不住□□。
就在下一刻,我被徹底推入漩渦眼中,一切卻突然平靜下來,連水溫也變成令人舒適的溫度。
耳邊傳來星臨的聲音,“意瀾?意瀾?能聽見我說話嗎?”
我能聽見,卻無法出聲。
星臨又喊了幾聲,見我還是沒有回答,便將手放入黑色的池水中。他的手指剛剛接觸到池水,竟仿佛碰到了腐蝕性極強的毒液,伸出的那節指尖頃刻間就隻剩下一節白骨。
我驚叫一聲,卻依舊無聲。
那疼痛必定驚人,星臨卻仿佛終於放心似的緩緩的舒了一口氣。他收回手指,一撫之下,手指又完好如初。
這一次,他仿佛篤定我一定能聽見,“意瀾,你能聽到吧?這泉水與天泰湖出自同源,能包容世間的一切力量。毀滅之力已經破出劍身,已經融入這池水中。你現在不能說話,是被這股力量壓迫,隻要等到泉水重新恢複清澈,你吸收了全部的毀滅之力,劍鞘就能自動化形,成為你的軀體。”
頓了頓,他又說,“彆擔心,我會陪著你。”
看著他凝視池水深深如夜空的眼睛,我的心居然真的逐漸安寧。
接下來的日子,仿佛很快又仿佛很慢。
星臨每天都會來看我,甚至大半的時間都在泉邊度過。但我依然覺得如果看不到他,時間就走得特彆慢,幾乎是一刻一刻的數著過。
隻要他在這裡,即使並不說話,即使隻是靜靜的坐在旁邊,我就會莫名的覺得開心。
此情此景,讓我想到了在時間的最初,月悖和星臨的相處。
我雖然不是完全的月悖,卻突然能懂得他的心情。
隻要能看著這個人,某種程度上就已經很幸福了。
不過,大多數時候,星臨不會讓我閒著。怕我無聊,他總是找來各種有意思的花樣,依舊把我當成喜歡新奇、什麼都好奇的蘇意瀾。
他會讓小翠來回的飛動,會讓它重新變成狂夢鳥的樣子,吐出小小的火球,然後用指尖掂來掂去。
他會拿著《覽溟錄》讀給我聽,自說自話的猜測我想問的各種問題,然後再逐一回答。
他會給我講太嫦和玄珩戰事的進展,鮫龍族、魔族、仙族等組成的叛軍不堪一擊,如果不是因為依舊挾持著白商,幾乎就要被全部剿滅。
他甚至還會唱歌給我聽。
第一次聽到的時候,我真的嚇了一跳。因為從來沒有想過,氣質高雅、容貌絕世、力量超凡的世界之神唱起歌來居然如此……難聽,甚至連五音不全都不足以形容。
當時我聽了很久才分辨出那是一首在滄溟之野流傳很廣的民謠,用詞簡單生動,曲調也並不難,這樣的歌真虧他也能唱成這樣。
我忍不住想哈哈大笑,實在很遺憾這一刻他看不見也聽不見我鄙視的表情和聲音。
不過星臨似乎也知道自己的這項技藝難登大雅之堂,唱完後,他竟露出一個有些調皮的笑容,說,“意瀾,快點好起來,不然我可要天天唱給你聽。”
還有一次,他曾鄭重的向我說,等我徹底好起來,他讓讓我陪他去一趟天泰湖。
他說那本事之前他與我在滄溟之野之行的終點,他很想讓我看看那裡的景色。
我記得很久前,他曾同我說過,那裡是他留給自己的最後之地。
最後之地……這名字真是不祥,真不知道他在那裡留了什麼,需要幾次三番的邀我去看。
就在這樣的日子中,原本烏黑的泉水顏色竟似變淡了一些。
我看不到自己的變化,卻能感覺到星臨的心情一天天好起來。某一天,他高興異常的告訴我,似乎已經能看到一點我的輪廓。
也許是戰事不再膠著,慢慢的,也不再去前殿用水晶鏡察看雙方戰況,而是整天都陪在我身邊,觀察我身體重塑的情況。
要用毀滅的力量重新造出嶄新的身體並不容易,有好幾次,我都看著已經成型四肢又慢慢消融在水中。被困在中間的我隻覺得忽冷忽熱,如同夾在冰火之間煎熬。
星臨發現了情況的異常後,便寸步不離的守著我。
他說,要單純用毀滅之力“創造”無法成功,看來隻能同時融合創造之力。想通了這一點之後,他前前後後用了很多方法,卻都不能成功。任何有型的物體隻要進入池水,就會被侵蝕殆儘。
又一次,星臨將整枝櫪莣花放入水中,但即使是那些強韌到極點的花朵都不能幸免。
我竭力忍住疼痛,怕他擔心不敢表露分毫,他卻似乎分明知道我的難受,對我說,“意瀾,疼的話叫出來也沒關係,這裡隻有我在,叫出聲來會覺得好受些。”
巨大的痛苦將我胸口刺得生疼,我想反正他也聽不見我的聲音,就再也顧不得許多,大聲喊出一聲。
但下一瞬我就知道不對,我聽見自己的喊聲回蕩在空曠的宮殿中——原來,我居然已經能發出聲音。
聽我叫喊出聲,星臨的臉色瞬間蒼白,他抓著自己的胸口,咬緊牙齒低下頭,似乎比我還要疼痛。
片刻後,他猛地抬起頭來,對我道,“意瀾,我想到了,有一件東西既含有創造之力,又能與這泉水相溶。”
說完,他咬破自己的手腕,金色的血液洶湧而出,點點滴滴落在沉黑色的水中。平靜旋轉的水麵瞬間騰起一股青煙,那些黃金之血在水中竟融而不散,反而漸漸聚成一道淡金的圓環,將我圈在其中。
幾乎是立即,我馬上趕到那蝕骨的痛意淡了許多。
血越滴越多,我的四肢與軀體逐漸浮現,星臨的臉卻越來越白。我大聲叫他停下,他卻不管不理,直到我的情況穩定才收回手腕。
我原本以為事情就能這樣結束,卻沒有想到我的新身體每天都在生長,日日都在複蘇,怎麼能有一刻缺了創造之力?
從那天起,星臨每日都來到泉邊放血。
他總是帶一把鋒利的小刀過來,寒光一閃,手腕上就是數道傷口。他從不吝惜自己的鮮血,似乎那隻是微不足道水滴。
他的血是神族力量的源泉,力量異常強大,但那同時也是他的血液。我能明顯看到他眉宇間浮上的黑氣,損失了三支櫪莣花,再加上這不計後果的舍出鮮血,即使他是無可匹敵的神祇,也經不起這樣的消耗。
看著他憔悴消瘦的臉龐,我心如刀割,卻毫無辦法。
我曾裝作生氣,曾狠狠痛罵,曾低聲哀求,甚至哄騙撒嬌,都隻換來他一笑。他心意已定,任何人都無法改變。
漸漸的,他開始容易疲憊,不能長久站在池邊,小翠為他拖來一張藤椅,他就斜坐著和我講話。
我賭氣不理他,他就說些不知道從哪裡將來的笑話,試著逗我開心,明明是些好笑的東西,我聽著卻分外想哭。
有時候他實在累了,竟然手腕還在滴血,人就已經睡著。他的頭一會兒偏向一邊,一會兒又漸漸的偏回來,有時候向前一點一點,好像小雞啄米。
我從來沒有看過他這麼狼狽可愛的時候,以前即使在睡覺的時候,他也總是儀態優雅,連頭發都絲毫不亂。那時看著永遠如此雍容的他,我總會陰暗的偷偷希望,某一天他能不修邊幅一點,好讓我們之間的差距能縮小一些。
而現在,也許我的願望真的達成了。
我卻寧願他永遠都眉目如畫、半點紅塵不染,永遠是那個不食人間煙火、完美無瑕的神祇。
就在星臨用鮮血一日日的澆灌下,我的情況卻是越來越好。一個多月過去,大光明聖劍劍鞘與劍身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我的軀體也漸漸完整,除了還不能動彈,外貌上已經與常人無異。
隻是我的發色和瞳色依然長成了蘇意瀾的樣子,而沒有變回遠古時期月悖的金發紫眼。
當星臨第一次看清我新生的身軀的樣子,他一愣,微微垂下眼簾,然後又才朝我微笑道,“這樣也好。”
接下去的幾天,星臨愈見衰弱,而我正要迎來重生。
他陷入睡眠中的時間越來越長,但隻要醒來就總不忘看護我。而在他睡著的時候,我也總是安靜的看著他。
除了小翠時而飛進飛出,再沒有人來打擾我們,我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隻覺得似乎又回到了最初我們同時在海中醒來的時候,隻知道彼此,也隻擁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