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並不是!) 【改編】孔乙己……(2 / 2)

悶油瓶喝過半碗酒,蒼白的臉色漸漸透了紅,旁人便又問道,“小哥,你當真做過族長麼?”悶油瓶看著問他的人,顯出冷淡的神氣。她們便接著說道,“你怎得連半個老婆也撈不到呢?”悶油瓶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赧色,嘴裡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麒麟寶血天真無邪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三叔是絕不責備的。而且三叔見了悶油瓶,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悶油瓶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隻好向我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下過地麼?”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下過地……我便考你一考。帶我回家的回字,怎樣寫的?”我想,莫名其妙的問題,為什麼偏考我呢?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悶油瓶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寫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字應該記著。將來入我家祖墳的時候,寫回憶錄要用。”我暗想我和死的日子還很遠呢,而且我們吳家也隻有爺爺寫回憶錄;又好笑,又不好意思,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是醒醒回家了的回字麼?”悶油瓶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一隻手的長手指敲著櫃台,點頭說,“對呀對呀……回字有四樣造句法,你知道麼?”我愈不好意思了,努著嘴走遠。悶油瓶剛用手指蘸了酒,想在櫃上造句,見我毫不熱心,便又歎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鄰居宅女聽得笑聲,也趕熱鬨,圍住了悶油瓶。他便給她們一人一眼刀。宅女吃完眼刀,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我倆。悶油瓶著了慌,伸開兩臂將我擋住,皺著眉頭說道,“你們繼續看著他的話,我馬上會把你們打暈。”轉過身又看一看我,自己搖頭說,“我想了想我和這個世界的關係,似乎現在能找到的,隻有你了。”於是著一群宅女都在笑聲裡走散了。

悶油瓶是這樣的使人快活,於是沒有他,我便不能照常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三叔正在慢慢的結賬,取下粉板,忽然說,“張小哥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塊錢呢!”我正在奇怪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圍觀的人說道,“他怎麼會來?……他失了蹤了。”三叔說,“哦!”“他總仍舊是失蹤。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失蹤到青銅門裡去了。青銅門的後麵,失蹤得的嗎?”“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先偷鬼璽,後來是爬雪山,爬了大半夜,再失了蹤。”“後來呢?”“後來失了蹤了。”“失蹤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三叔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中秋過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眼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櫃台,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遊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溫一碗酒。”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想時又一下想不起來。站起來向外一望,那悶油瓶便在櫃台下對了我站著。他臉上白而且瘦,仍是以前的樣子;穿一件黑衛衣,插著兩手,身上背一把古刀,用布包在肩上掛住;見了我,又說道,“溫一碗酒。”三叔也伸出頭去,一麵說,“張小哥麼?你還欠十九塊錢呢!”悶油瓶很淡然地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會是現錢,酒要好。”三叔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張小哥,你又鬨了失蹤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辨,單說了一句“我是來和吳邪道彆的!”“道彆?要是不道彆,怎麼會舍得一個人去看大門?”悶油瓶低聲說道,“道彆,道彆……” 他的眼色,很像警告三叔,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三叔都笑了。我溫了酒,端出去,放在他手上。他從衛衣口袋裡摸出四個硬幣,放在我手裡,見他手上有傷,原來他便用這手倒鬥的。不一會,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雙手插在口袋中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悶油瓶。到了年關,三叔取下粉板說,“張小哥還欠十九塊錢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張小哥還欠十九塊錢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悶油瓶的確去守大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