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守君所守(2)
雪勢略小的紫鳶樓內,兩道銳利如鋒的目光,點撥著交接來回的劍尖,偶爾有血賤出,雖不知是誰,然而,卻是同樣的溫熱融入白雪,每一次的收招,劍鋒都有冰冷的紅色滴下。
每一招都看似是毫不留情,然而,往往到了要害,雙方都不曾再進一擊。
這是一場穿越了千年的時光,神逸與蕭郎縱橫神弦、傾覆天下的最後戰鬥,又或者,其實是兩個血脈相連的兄弟之間的互相殘殺。
魘邪魔劍與碧落神劍,這兩把談者色變,無數人夢寐以求的絕世神兵,前一世因種種遺憾而不曾相遇,到了這一刻也終於開始第一次交鋒。
隻是戰鬥不知從何開始,也不知從何結束。
昔日各自馳騁天下,南戰沙場北射天狼,傾芒神弦每一個角落,不曾能分出彼此高低,萬裡長風血腥,問誰又能獨自書寫一頁戰江山。
隻惜,眼前兩人依然劍招略有保留,不忍奪對方性命。
是錯雜交亂的記憶還未恢複,還是今生兄弟在明月下擊掌共誓的那句同生共死。
這一刻,任何的言語都蒼白無力。
劍斜斜劃過眼眉,兩人的目光一擦而過,紛飛狂亂的雪中,兩襲衣袍一起一舞,劍聲不絕。
人中之龍,神弦隻有一個,不是你神逸,就是我蕭郎。
這世間,唯一可以納我神逸眼底,與我並駕齊驅、指點江山的,也唯有你蕭承丞。
交戰的碰擊聲,猶如起落節奏,一敲一應,配合得天衣無縫。
那是千年前早已存在的默契,此刻沿著劍光,緩緩覺醒。
“蕭郎……蕭承丞,果然是你。”
八夜回劍,對望七晝。
他橫斜的劍眉、被劃開一個細小的傷口,幾滴暖熱的血順眼眶而下,眼色依舊輕翩若雪,重複剛才的話,“蕭郎、蕭承丞,果然是你。”
神逸少時,因為是最小的王子,父王將他被送往蕭國充當人質,蕭郎少時,因為母親庶出,他蕭國王室最為低微與低賤,然而這兩個年紀相仿少年,一見便成知己的少年。
夕陽之下,揚鞭策馬,東指天涯。
丞,今天是我留在蕭國的最後一天,從此之後,以雲城為界,你我同爭天下,如何。
銀發少年說道,遠望殘陽,淺酌壺中香酒一口,白發少年回馬接過酒壺,一飲而儘,忽然大笑。
好!逸,如今神弦太亂,各方混戰不斷,但願憑你我之手,可以改變一切,無論最後是你贏我贏,都不必奪對方最後一城,輸的人,須請對方往尋仙樓一酌。
然而神羅國的腐朽比蕭國遠遠深很多很多,接到神逸手中的一刻,已經幾乎搖搖欲墜,這個夜夜不眠,勵精圖治的君主,最終卻依然占據了半壁江山,翻手為雲。
誰知曉,背後一直支撐著他的,就是少時的豪情壯言。
沒有人是會輸的,也沒人可以贏,除非,那是一場不可違抗的宿命。
兩人幾乎是同一時間,得到了魔尊鬼後留下的鑄劍圖,幾乎也是同一時間,鑄成了劍……那可是輕易就能一夕傾覆一城的劍啊……兩個人都得到了。
卻是,選擇不同。
神逸把劍借給了當時月舞宮的第四任宮主碧落,棄江山於不顧———或許,他曾想過少時的那個約定,無論是誰得手天下,必不破對方最後一城。
可是,當他退兵回最後主城風雪,透過雪縫看到城門破開的刹那,就知道,蕭郎食言了。
我看到,蕭郎的軍隊已經到了,我想,我已經無法等到你回來,讓我娶你了,對不起,碧落。
他咬指留下血言,淺擲玉璽,縱身跳下高台,唯有死後的屍體,被蕭國軍隊大分八塊。
國破家亡,江山已改,孤魄何處、儘思量,魂兮何時回風雪夢鄉。
“我們對前世的一切,都並未記清,神逸。”七晝撫劍,略微擋下對方霍然的一劍,“直到現在,我還不曾記得我是否如古籍所說,是回來複仇的人,但,我們會回來神弦…或許是宿命。”
“嗬嗬,蕭承丞,你說是宿命……這神弦如今滄海已成桑田,江山幾度更改,不再是我們的天下,那宿命———又是要我們做什麼?”
八夜忽然大笑,劍拔遙指台下,聲音帶有幾分淒然,“這些人啊…都想看我們爭鬥,或許,我是來向你報國亡之仇,而你、向我報仇後之仇。”
神逸、你這個亡國之君、怎可忘了風雪城破之恥,蕭郎、你這個被挖走雙目、怎可忘了受赤火焚身至死之痛。
不能儘忘。
兩人都從亂世中拔劍而起,征戰八方———然而,人中之龍,永遠隻有一個。無論是前世,抑或是今生。
再次透過劍鋒對視的目光,又多了一分決絕,少了一分猶豫。
一個魘字,一個碧字,在交接回響的兩把劍上異彩流光。
三千傾城花,一夜吹儘幾年華,又有多少煙雲,再也吹不還。
雪越發的肆虐,一身白衣從千尺蒼穹之上墜下,越來越快,越來越近,而台上的劍是越來的越急,吐芒如水———轟隆的一聲裂響,樓頂一大片積雪掉下,還有那身四散的白衣,恰好將要掉入源源不絕布織的劍網之中。
是誰?!
雙方暗暗詫異道,千鈞一發之間,彼此回不了劍,若然一方收招,不僅會中對方之劍,隻怕,也會被自己的劍氣反噬所傷。
“阿丞…..,離開。”
聲音是虛弱的,一字一句,仿佛都用儘了所有力氣。
但僅憑寥寥幾字,足以讓白發男子一驚。
他沒聽那聲勸告,眉頭微微一動,竟然毅然拋掉手上的魘邪,縱身一躍,從半空抱住了墜落的白衣女子。
“阿薇…阿薇?!。”他疾聲驚呼。
她的眼睛永遠是閉著的,嘴唇略動了幾下,然而,終究沒丵力氣再說出話。
在他眼神開始變幻的一刻、麵前猛然傳來八夜的驚呼,“小心!!!!!!!!”
劍是不可思議的快,恍若流光一閃而過,直直地一刺,秀美的“碧”字之上,被潑上了一道血花。
八夜的瞳孔凝結在一瞬,呆呆握著劍,劍的儘頭,貫穿眼前人的身體,血瘋狂地溢出,順著劍刃,落滿一地。
漫天飛雪,被染成了豔麗無比的紅色,如同血雨。
他料不到七晝會棄劍去救下墜的女子,即使料到,在那樣的快的劍下,也無法收招,即使減緩了劍勢,依然,擊入無遺。
冰冷的空氣,散發著薄薄的血腥味,恍有淡香。
空氣沉寂下來。
落入八夜眼簾的,或者,他的劍所貫穿的,並非七晝———而是一個張開雙臂,眼眸堅韌如鐵的妖豔女子,渾身披滿了雪,低頭咳嗽。
“若萱?!”台下有朱雀的叫喊聲。
到他把劍抽出來的時候,那個麵色早已蒼白如紙女子霍然倒下在地,冰冷的地上,有不對稱紅色的熱流在蔓延。
剛才白發男子萬分危殆的一刻…….正是她不知從何而出,張開雙臂,宛若鳳凰般遮擋在他身前。
那是沒有猶豫的一擋,也不由得她來猶豫———自然而然,身體就那樣為他受了一劍,直到劍鋒貫穿心臟,眼色依然不動搖分毫。
白發男子的喉嚨裡凝結著、說不出話,放大的瞳孔怔怔地看著她,仿佛仍不信麵前一切。
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他的手微微顫抖起來,伏在地上的女子忽然輕輕一笑,看著他在懷裡的月神,又是一歎,她的五指都沾滿了自己身體仍在汩汩流出的血,宛若是用儘了所有力氣,一點、一點地往他伸出,直到碰到了他還在抖動的手,緊緊握住,十指緊扣。
到這一刻,白發男子的終於發狂地大喊:“若萱!!!若萱!!!”
“晝啊…..我真的要離開你了。”她笑著。忽然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他的指頭,都沾滿了她的血花。
“你、你做什麼,若萱,你做什麼!”男子狂喊———他的眼淚、他的眼淚驀地流了出來,眼眸一片模糊,低頭哽咽,“你怎麼擋在我麵前啊……你說過、你說過不會離開我的,你…你!!!。”
“你…你傻啊,我說過,我不會離開你的,可是…晝,你也說過,你不會離開我的。”她含著血斷斷續續道,忽然吐出了一口,手微微一鬆,繼而立刻再又握緊,“你為了救她…..連命也不要了,如果我不幫你擋這一劍,它就會刺中你了……那樣,就會是你離開我了,晝。”
“我寧願……我來承受、我寧願……是我離開你,也不願你離開我。”她忽然哭了出來,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我不知道…你的前世到底怎樣、也沒有那個權利,去喊你一聲蕭郎,我僅僅是一個從風塵走出,微不足道的女子罷了,…可是,晝,請你相信,我愛的是七晝……那個曾經與我同生死的男子啊,你說,那個馳騁天下蕭承丞,我能高攀麼…哈哈、不、不能吧。”
她滿麵淚流,顫顫巍巍伸起另一隻手,撫摸著他的麵龐,又是一笑,“我隻知道你是七晝……其他的都和我無關。”
“彆說了!彆說了!你好好休息。”七晝咬牙,不論昔日策馬江山的蕭承丞,還是今世的七晝,他不曾流過眼淚———可是這刻,他實在無法收回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