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羅已經接近力竭,幾乎是耗儘了最後一點力氣從清風明月使眼前轉移開後,便再也無力行走,虛弱至極地靠在荒廢的小巷牆頭下喘氣。
明月當空,照得小巷裡微微生亮。
月光下,阿羅的麵容死一樣的慘白。
終究還是無法擺脫收魂鞭對鬼身的影響,她的魂魄正在漸漸消散中。
阿羅苦笑。為了得到自由,她付出的代價似乎是太大了,大到她將無法享受自由。
麵前忽然出現一隻蒼白得幾近透明的手,手心裡放著一顆藥丸。
阿羅緩緩抬頭,對上那個瘋得很徹底的閻王清亮的雙眼,有點奇怪地看著他蒼白的麵色,有氣無力地笑歎:“你怎麼這麼晚?”
閻王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將手掌伸到她麵前,淡淡道:“我已經儘力趕來了。”他停頓一下,打量著她的鬼身,微微皺起眉頭:“本來我可以讓你以實體形式存在的,但你的一半鬼身一半實體是自己修煉來的,我的法子就不管用了。”
阿羅笑了一下:“沒事。有你這顆凝魂丹就行。”隻需要保住魂魄不消散,她就能自醫。
她伸手去他手心取那顆藥丸,指尖握住藥丸的同時,也穿透了他的手掌。阿羅一怔,默默地將藥丸塞進嘴裡。
他居然連實體之身都維持不了……
阿羅看著他,不像是抱怨的樣子:“你再晚一點,連我的屍體都找不到。”
閻王亦不像是解釋:“要取出鎖魂索並不容易。現在的我,根本不是清風明月的對手。”
清風明月,路清風,左明月。
阿羅心裡默念,想起左明月眼底洞若觀火的了然和憐憫,那一瞬間的明月使,居然有種蓮花般潔淨的慈悲。
是什麼,讓你心碎了?
沒想到,明月使居然有那麼強的洞察能力,隻一句話便刺中了她心裡最痛。
她隻想了一想,便拋開這令人不愉快的念頭,眼望著閻王:“閻王,我們的交易已經結束。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吧。”
閻王平靜地點頭:“好。”
凝魂丹幫她凝聚了生氣,阿羅站起來,慢慢走開,在巷口,她莫名其妙地回望了一眼。
年輕的王者獨自坐在牆頭下,蒼白透明,眼神鬱鬱,神情無比地疲倦。
她的心裡忽然就不知道是何滋味。
疲憊不堪的閻王倚在牆頭,眼望著天空。月光如華練一般照著人世,然而凡人眼中看不見濃黑的霧漸漸地遮住了月光。
那是地府的惡魂。
閻王注視著他一手策劃的傑作,心裡不知是何感覺,許許久久,一動也不動。
這一場看似輕鬆的逃離,似乎已經耗儘了他所有的力氣。
此刻他的腦子並無太多成功的喜悅,隻有無邊無際的空蕩,隨著這空蕩而來的,是無邊無際的寂寞。
他背棄了所有,從此天上地下,人世浩瀚,卻隻有他一人,在喧鬨的三界之中,寂然一身。
無處可去,也無處可歸。
閻王撫著額頭,清亮的眼眸裡漸有嘲諷的笑一絲絲湧上來,越來越濃。
費儘心思換來如今的局麵,他卻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前路渺渺。
他心裡揮之不去這滑稽的感覺。
忽然有陰影擋住了月光,他的麵前,緩緩出現了一雙腳。雪白的鞋子上,星星點點散落著豔紫色的血跡。
看來她也傷得不輕。
閻王沒有抬頭,隻疲倦道:“你回來做什麼?”
阿羅低頭注視著他,心知也許今後她將會為她即將問出的這句話後悔無數次,然而此刻他那種孤寂的神情讓她不忍離去。
他們同僚共事數百年。
地府幽冥史第1328年,他作為第三任閻王上任,她恰好接替上任孟婆,成為地府第十一任忘魂司司主。
他是地府最年輕的一任閻王,也是地府之主中脾性最溫和之人。他有一張極為英俊漂亮的臉,麵容燦爛明媚一如陽光初照,眼神中總是洋溢著溫暖的光芒。
他是個好上司,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如春風拂麵般沐浴著地府的每一個人。
她雖是他的下屬,但各司其職,其實隻是點頭之交而已,可她深深地喜愛著閻王為地府帶來的溫暖氣息,尤其是他笑的時候,宛如鮮花在陽光下盛開,讓人頓時心神皆怡。
在沒有光亮照耀的地府裡,一切都安詳平和,仿若天堂,即使是十八層地獄的哀嚎聲,也不曾打破過這份詳和。
直到五百年前。
她親眼目睹了那個年輕的王者幾近瘋狂的一麵。雖然最終天上、地下、人間共同努力平息了那場劇變,年輕的閻王亦自願扣上了鎖魂索永生等待,一切似乎回到了從前,但卻有什麼,悄悄地在改變。
在那場劇變裡,她始終未曾參與,隻做了個旁觀者。
冷眼旁觀的人比任何人都清楚地意識到,曾經燦爛陽光的閻王開始一點一點轉變,但表麵一如往常般溫和。
沒有人留意到那悄然而來的變化,隻有她,敏銳地察覺到了即將到來的風暴,抓住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幾經試探,終於與閻王達成了協議,趁機脫離了地府。
可是,投奔自由的一刹那,她在巷口處莫名其妙地回了頭。
廢棄的牆頭上,黑色的牆磚剝落了不少,留下灰白的印子,瘋長的爬山虎密密麻麻地爬滿了牆頭,青翠欲滴,閻王孤獨脆弱的身影掩在一片綠色之中。
阿羅就忍不住停住了腳步,美麗的容顏上也不由得有一瞬的黯然。
沒有人能比她更清楚地知道,閻王經曆了什麼。
如今的他,不僅僅厭棄了人世萬物,連他自己也都厭棄了。
似乎逃離了地府,也未能讓他燃起絲毫生氣。
阿羅暗自歎口氣,緩緩走過去,坐在他身邊,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道:“閻王,你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裡嗎?”語氣裡同樣充滿疲憊之意。
這一場戰爭,看似勝利者的兩人其實都已疲憊不堪,不僅僅是身體上疲憊,更難以抗拒的是心靈上湧上來的疲憊。
似乎他們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可似乎路還很遠。
那張充滿倦意的臉抬了起來,終於有一絲生氣在臉上跳動,雖然說出口的並不是好消息,但他卻平靜如常:“地府裡沒有她的檔案,不知道究竟轉生去了何處。”
這實在是意料中的事。
阿羅心想。
她看著閻王的臉。
曾經明媚如春光的臉上,如今一片鬱鬱,落寞寡歡,他臉上有再平靜不過的了然。
阿羅明白:其實他也清楚地知道,他唯一能憑借的不過是一已之力,在這個偌大的人世間尋找。
如果……
某個可怕的可能性在她腦中轉了又轉,卻終究沒敢說出來。
找到她幾乎是眼前這個人唯一的生存動力。
如果,她並未轉生……並未轉生……
阿羅完全不敢去想,然而歎息聲不由自主地溜了出來:“閻王……”
和他相比,她突然覺得自己算是幸福的。
“叫我元雋吧,我本名元雋,”閻王打斷了她,神色漠然,“我已經不是地府的閻王了。”
數百年來,她第一次知道他的本名。
阿羅怔忡。沒錯,他不再是地府的閻王,她也不再是地府的孟婆。他們兩個,都是背棄者,沒有回路的背棄者。
這沉默並沒有多久,她便再度微笑起來:“元雋,我本名優羅。”她幾乎都快遺忘她的本名,在地府裡,人人都以孟十一相稱。阿羅,阿羅,曾經柔聲軟語呼喚過她名字的人,早就不在了。
閻王轉眼看她,打量再三,目光中有意外的神色:“原來你是優曇花。”
阿羅微微笑,笑容嬌豔嫵媚全不似優曇清秀高潔:“曾經。”
閻王怔了怔,細細地咀嚼她這兩個字,而後付之一笑。
沒錯,曾經。
都已是曾經。
曾經他亦是地府閻王,天帝第四子。
已過了夜半,淩晨的微光在天際邊隱隱泛起,星月似是疲倦地眨著眼,昏黃的燈光照亮著城市的街道,一片安靜,隻有夜風吹過梧桐葉時刷刷的聲音。
街道上,怒氣衝衝地走來麵貌清秀的女子,一身碧綠的吊脖短裙,隻堪堪遮住了大腿,青山綠水順著裙身蜿蜒,漆黑的長發披在身後,□□的背在黑發中若隱若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