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拋閃了花枝 濺起了紅泥 誰道……(1 / 2)

逸* 青若蘭 6290 字 11個月前

拋閃了花枝,濺起了紅泥,誰道情思倦,偏又上心頭。

八月,日頭曬乾了地上的綠葉兒,抽走了人的氣力,一向身體好的楚眉病倒了。初時不過是頭疼胸悶,哪知後頭越發沉重起來,吃不下睡不著,欲吐不吐,頭發也開始一簇一簇脫落。柳爺請來大夫,吃了多少劑藥,總不見好。

恰是這時,凝香雅舍裡又出了怪事,一連數日,明珠生前住的沉香閣裡都傳出哭聲,許多人聽到過,隻是不敢靠近。原本柳爺打算把這地方空一陣子,待事情淡了再教人搬進去,這一來更沒人敢住了。

“那哭聲嗚嗚的,聽起來好怕人。”

“我也聽到過,你覺沒覺得?隻要靠近那地方,就有股子寒氣。”

“對對,這大熱的天,我大白天走過還覺得脊背發涼呢。”

“一定是明珠的鬼魂回來了。”

“他回來乾嘛?”

“死得冤唄。”

“你是沒瞧見,入殮的時候,臉紫成那樣,手指頭都彎著,掰都掰不過來。”

幾個侍童你一言我一語,走過蓮花池,卻沒留意涼亭的柱子後坐著個人,那人留神聽著,等侍童走遠了,才從柱子後轉了出來。

他盯著大日頭地上幾株打了卷的美人蕉,想起那夜明珠的死狀。紫沒紫他看不清,但是那手是耗儘了全部氣力抓在他手上的,為的是掙脫,太用力了,指甲蓋子都剝落下來,血膩膩的摳在他手臂上,現在想起來,手臂上還有指頭摳過來的感覺。

他撫了撫手臂,卻撫下了一手的皮屑,對著日頭看手上白花花一片,怒從心起,一腳踏在了美人蕉花枝上,粉瓣豔蕊碾成了花泥。

“何必拿花兒出氣?”

抬頭看,是逸春。他這些日子越發得寵,許子安的銀錢源源不斷送到柳爺手上,柳爺待他竟是比舊日裡琅嬛明珠更看重,把琅嬛的茗月閣重新整修了一番撥給了他,又撥了兩個聰明伶俐的侍童,大事小情都替他打點得好好的,滋補的是上品冰糖燕窩,解暑的是東城上采蝶軒的酸梅湯,穿的又是錦繡織坊的手工,連手裡一把扇子也是墜了晶瑩美玉的名家手筆。

而他,在病中也吃不上一劑好藥!

“怎麼大中午的跑出來?雖說入了秋,日頭還是那麼大,留神曬傷了。”他退回到涼亭裡避暑氣。

逸春跟著進了涼亭,往他對麵坐下,問道,“楚眉,你怎麼不好好在房裡養病?聽柳爺說,這幾天更吃不下東西了?”

“喜歡吃東西的人忽然有一天吃不下東西了,真是可憐吧?”說著話咳嗽起來,發黃的麵色浮起不自然的潮紅。

逸春看著他,原本秀麗的容貌已經走樣,臉浮腫得厲害,頭發脫了不少,額前稀稀疏疏的,神情也萎頓了,看來竟顯了老態。

楚眉喘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要笑不笑地望他,“聽說,沉香閣裡頭明珠的鬼魂在哭,你可曾親耳聽過?”

沉香閣有哭聲的事情堂子上下都知道,說聽到的人不在少數,但是逸春不曾聽過,前兩天子安公子有事兒沒來時,他還曾去那邊看過,靜悄悄的,什麼都沒有。

“就算真是明珠回來了,又有什麼好怕的?他死得那麼冤,也該哭兩聲。”明珠到死也沒有淌眼淚下來,想一想,打從認識他,他仿佛就是那麼個尖酸刻薄的模樣,從來不會傷心不會哭。直到中秋時他站在雨地裡說那些話,才頭一回見著他的傷。

原來那麼些年,他全是張牙舞爪地衛護著自己。

楚眉想笑,卻止不住咳嗽,咳著又硬要說話,“我倒是倒是……真想……咳咳……親耳聽聽……看看明珠他到底有多……冤……”抬起眼時,眼睛裡閃過一絲怨毒。

這和他當日掐死明珠時的眼神一般無二。

可是他卻不是當日那個榮寵正盛的楚眉了。

晚上許子安就瞧出逸春魂不守舍,一個人托著下巴站在窗前往外看,半天不知道挪一下。

“怎麼了?”過去從背後攬住他,覺出他身子有些涼。“現在正是早晚冷的時候,還站在風口上?”

“我不冷。”話是這麼說,可靠在他懷中,暖意從肌膚透過來,還是教人忍不住往後多靠了些,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丞相大人該回都中了吧?”

背後的身子一僵,耳邊的低語卻仍舊暖暖的,“還有些日子。”

逸春等著聽他下麵的話,卻久久沒句言語,便回轉了身子,望著他的臉。這張臉真是俊俏,眉毛眼睛鼻子嘴每一樣都恰到好處,舉手投足又溫文爾雅,怪道人說都中少年郎,子安公子是為翹楚。

“你我共浴可好?”

許子安本以為他會愁上眉頭,他卻展顏歡笑,叫人備了熱水來。

兩個侍童趕忙地將熱水灌好,擺上香皂浴袍,展開屏風,輕手輕腳帶了門退出去。

浴桶裡蒸騰起的熱氣模糊了屏風後一小塊地方,逸春過去將屏風收了,嫋嫋水汽便在房內淡淡鋪散開來,吸氣時候透到氣管裡,倒有說不出的舒服。

逸春解開了衣裳,那件細綢寬袖的袍子落到了地上,現出個白皙緊實的身子。許子安望著他,走過去,伸手拔下他彆頭發的白玉簪,散了他一頭長及腰際的發。迷蒙水霧中,他的臉模模糊糊,眼睛也漾著水汽一般,半闔著。

“你是擔心麼?”

逸春卻笑,看來倒是歡喜的,“擔心什麼?”

“你不擔心我以後都來不了?”許子安目光落到逸春胸前掛著的雞血石印章,自從給了他,便一刻沒離過身,這份心意怎麼會不明白?

逸春仍舊笑著,替他解開了袍帶,雙手探進去環住他的腰,卻不提防那被自己抱住的人突然俯身吻了下來,那吻強烈凶狠,幾乎要咬破他的唇。背上一疼,人已被抵在了牆上,肩頸胸前一路啃噬下去,歡情已覺不出,隻剩下痛,可心底裡卻如這氤氳一室的水霧一般犯了潮。

“我不擔心,我怕的是我收不回心。”

動作停了下來,許子安望著逸春,緩緩說道,“給了我的心為何要收回去?”

“心若是隨著你走了,難道,要我隻留個軀殼?”逸春的臉上再沒了笑意,冷冷的。

許子安皺了眉頭,“我不會丟下你。”

“我沒說你要丟下我,隻是,我得管住我自己。”

許子安看著逸春冰冷的臉,好一會兒沒說話。

逸春耐不住,要推開他,卻見他忽然湊得更近,幾乎要碰到他的鼻尖,“你心裡想什麼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怕我爹回來後我還往這裡跑,惹怒了他。”

“是,惹怒了丞相大人,我們這一個小小的凝香雅舍又怎麼受得起?”

許子安冷笑,“真是會找借口,你分明是怕我受罰。”

逸春也冷笑,“子安公子才真是會給自己找台階下。”

許子安卻沒有駁他,隻低頭吻住了他的唇,任他掙紮也不放手。“是或不是,你自己心裡明白——你不是說要共沐嗎?”

水花濺出老高,熱氣一層層湧起,有人撲騰著要逃,有人費力地在追。

門外兩個侍童聽到水聲連連,喘息連連,間或有咒罵聲,轉而又傳出□□來,兩個對視一眼,吐了吐舌頭,識相地跑遠了些。

一夕歡愉弄得渾身脫了力,逸春卻睡不著,聽著耳邊均勻平穩的呼吸,隻把眼睜著,瞧頭頂上的牡丹雕花板,細致雕工,丹砂重描,大朵大朵簇擁綻放,瑰麗非常。

枕邊人睡夢中都緊緊攬住他的腰,埋首在他的肩頸長發間,偶有囈語,竟是喚著他的名。翻過身去瞧,他睡得正沉,和孩子似的。

伸手撫摩他的臉頰,劃過他的眉毛,從挺拔的鼻梁往下,觸到唇,柔軟溫熱。

“是怕你受罰,卻也怕這堂子——和我,受不住。”

話一說出口,卻後悔似的垂下眼,收回了落在他唇上的手指,想著還要說些什麼,卻長久不曾開口,隻把他攬得緊緊的手臂撥開,起了身。

推門到院中,天色仍是深沉,星子也見不到。進到十月,蟋蟀的聲兒比之前少了許多,石榴的果子倒是結了一樹,沉甸甸掛在枝頭,晚上風大了些,刮起來便有嗚嗚的聲響。

逸春往前走了幾步,站在院子中間,抬頭看黑壓壓一片的天。

“彆過來——”突然,撕心裂肺的喊叫破空傳來。聲音隔了很遠似的,卻分明就在很近。

逸春沒有動,仍舊仰著頭望那黑得見不著邊的夜空。

“不要——走開——”

“救命——啊——走開!走開!”

“鬼!有鬼——”

聲音越發地恐慌絕望,是在指望有人能去救他,卻明知道不會有人去。

逸春唇角浮起個笑,這笑空幻不實,眼角的濕潤卻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