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眉瘋了。
柳爺聽到呼喊帶人趕到沉香閣時,他直挺挺躺在臥房地上,七竅沁血,麵色青黑,大夥兒以為他死了,摸過去卻還有出氣。
救出來,他卻瘋了,縮在床角上,裹著被子,身上打顫,見人便說見到鬼了。是明珠的鬼魂,臉紫得發脹,眼珠子從眼眶裡耷拉下來,穿的還是生前最喜歡的月白衣裳。
逸春站在他床邊看了他好久,聽他絮絮叨叨說自己見到明珠的鬼魂。
“真的,真的是鬼!是明珠的鬼魂!他回來了!他回來了!”說著話還慌神地左看右看,生怕從角落竄出什麼來。
“那麼,明珠回來做什麼?”逸春淡淡問道。
楚眉的嘴角一下子抽搐起來,眼睛瞪起,“他回來要殺我!他要殺我!他過來掐我的脖子!”怕他不信,又趕忙拉下被子,揚起脖子給他看,“你看,這是他掐的!他的手,好冷,好冷,跟冰一樣。”
“那他又為什麼要殺你?”
楚眉聽了,慢慢縮了回去,拽著被子往腦袋上遮,話音發著抖,“他——他要——報仇——對!是要報仇!他要報仇,他報仇,報仇…..”
“找你報仇?”
“對!找我報仇……找我……”他整個人縮在被子裡,發出的聲音隔了一道被子,嗚嗚啞啞的,突然,又扯下被子,瞪著逸春,卻拿食指在唇邊噓了一聲,左右瞧瞧,神秘說道,“你知道嗎?是我!是我殺了明珠,是我掐死了他。”
“原本,我也沒想真掐死他,可是他掙紮得那麼厲害,他的眼神真凶,他的指甲摳我的手臂,指甲蓋子都摳掉了,那時候,我就知道他必須得死,他不死,我就活不成!”
“你說,你說,我有什麼錯?我不過是衛護我自己。”楚眉攀住逸春的手臂,乞求一般地望他,“我隻是在衛護自己,這沒有什麼不對,是不是?你看看,這裡誰不是衛護自己?柳爺,琅嬛,木雅,明珠,還有你——你說,這世道誰不是衛護自己?唯有這樣才能活下去不是?”
逸春木然地看他,沒說話,沒動,任他攀著手臂,不停說自己沒有錯。
“嘩啦——”珠簾挑起,青羅端著托盤進來,小小一隻紅漆木盤上擺著一隻白瓷碗,什麼花色也沒有。
“楚眉,喝藥了。”青羅柔聲喚他。
楚眉眼中現出一絲明白,乖乖離了逸春,爬到青羅身邊。
青羅微笑著坐下,拿起白瓷碗輕輕吹了幾下,送到楚眉嘴邊,“來,喝藥,有點兒燙,要慢些喝。”
“明珠的鬼魂——”
“我知道,我會護著你,他不會再來找你,你乖乖喝吧。”青羅替楚眉捋過幾縷亂發,將碗輕折,喂他喝藥。
楚眉將藥汁一滴不剩喝儘,人安靜了不少,由青羅安頓著躺下,掖好了被子。
“你彆走。”他拉青羅的手。
青羅笑著將他的手塞回被子,“今天有點兒涼,手彆伸外邊。”
楚眉點了點頭,嘴裡又在嘟囔著見鬼,雙眼朝天翻著。
青羅站了起來,退到逸春身邊,與他並肩看楚眉癡傻的模樣。“如果能夠回到從前該有多好。”
“便是回到從前,隻怕你還是會癡纏在他們之間。”
青羅想了一會兒,苦笑,“或許真是如此。”
逸春扭頭看他,他臉上全是悔意。或許,真讓他回到從前,他會珍惜明珠的深情厚意。可惜,哪裡來的後悔藥?錯失了便是錯失了,惹來的禍端再也挽回不了。
“嗯——”剛還好好躺著的楚眉突然翻滾起來,接連著嘔出一灘,他朝青羅伸手,眼睛紅得仿佛要滴下血來。
青羅卻沒動,也拉住了逸春。
楚眉掙紮著再朝他伸手,鼻子嘴角慢慢淌了血。手快伸到青羅身邊時,他退了幾步。楚眉跌下了床,趴在冰冷的灰磚地上,喉嚨裡發出忍痛的聲響。再望向青羅時,眼角掛了兩道血痕,仿佛傳說中流血淚的鬼物。
“青……羅……”
青羅木著一張臉,看他喘不上氣來,拚命摳地上的磚,他養得圓滑漂亮的指甲劈了叉,甲肉被指甲刺破,十個手指頭在粗糲的磚上摳出一道道深紅的血印子。
“青……羅……”
楚眉仍朝他伸手,血淋淋的指頭觸目驚心。可青羅卻笑了,站在那裡俯視著他。“我知道你沒有瘋,你隻是害怕——你可知,你的症候並不是病,而是我下了砒霜,從明珠被抬出這凝香雅舍那天起,每天少量,摻和在飯菜中。本打算讓你的身子慢慢衰敗,這樣過段時間,你便會得像得重病一般死去——但是,我等不了了,這些日子我夜夜夢到明珠,每次夢到的他都是笑著的——”
楚眉淌血的眼死死盯著青羅,呼吸愈發急促。
“我下了這一劑猛藥送你上路,你解脫了,我便也解脫了。”
“你……好狠……”
青羅沒應聲,望著楚眉用血肉模糊的手用力捶自己的胸骨,伸直了脖子喘氣,卻被人扼住喉嚨一般,再也沒了進氣的份兒,腳開始拚命亂蹬。
和當日明珠的情形何其相似。
青羅蹲下身,將雙手掐在了楚眉脖子上,沒用力,卻驚得楚眉死死摳住他的手臂,沒有指甲,滑膩膩地落下血印子。
“昨晚沒能掐死你,不過遲了一日,終歸還是要索了你這條命。”
楚眉張著嘴說不出話,一口鮮血嘔出來。
青羅的手慢慢加了力道。
昨夜,披上明珠生前最愛的衣裳,為自己畫上一張吊死鬼的臉,等著他來勾魂攝魄,是那日雨中送靈柩出門時下的決定。掐著他的脖子,看他驚恐萬分掙紮不休,至死仍要強辯,便愈發痛恨起來。
“我沒有錯,我沒有錯!錯的是這世道!”
“你彆來找我!”
“走開!走開!”
冷笑著,掐住咽喉的手根根青筋暴起。
窗裡透進的天光慢慢收了,暮色染了一屋子。
楚眉不再動彈,麵色發黑,七竅流血,一望便知是中毒而亡。
“你這又是何必?”逸春彆過了臉,不忍去看地上的屍首。
青羅澀澀笑了一聲,說道,“我知道我對不起明珠,也不想尋什麼借口。昨晚上我化作是他待在沉香閣,那房裡每一樣東西,都有他的影子,衣裳上麵還有他的味兒,可我待在屋子裡覺得真冷,真孤單,那一刻便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他去了,我也無法苟活。”
十年相守,未遠行,已彆離,他去時心中想著什麼?是恨還是怨?
霜降日,青羅被處斬。
午時三刻,逸春在沉香閣的廊簷下坐著。這些日子天氣陡然涼了,庭院裡的草葉枯黃掉落,秋意濃了許多。
天色陰沉,不久下起了蒙蒙細雨,雨雖不大,打在落葉上卻簌簌作響。
那一日,也下著雨,那雨似岸堤決了口。
那一日,四個不知忌諱的夥計抬著棺材從沉香閣出去,遇到了他,棺材送出去時,他又看到了青羅,哭得心碎。
也是那一日,他知道青羅悔了。
“我要親手殺了他。”
“殺了他明珠便能活過來?”
“他素來驕傲,從不在人前示弱,我不想讓他在黃泉路上流淚。”
當日離情苦,近前一生悲。逸春緩緩站了起來,慢慢往雨地裡走。
“砰”——磚瓦碎裂的聲響從身後傳來。
轉身看,原是廊邊擺著的芍藥花盆碎了,紅泥散了一地,花枝混在其中,他走過去,蹲下身,拾起一截斷枝。芍藥是明珠最喜歡的花,愛它嫵媚豔麗,隻是他不知道——
芍藥還有個彆名,喚作離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