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煙絲醉軟,付斷井頹垣,冷清獨坐生綃帳,斷香在手添淒愴。
除夕至,大雪下了整日,屋簷行道草木圍牆上積了厚厚的雪,入夜,映著家家戶戶門口懸掛的紅燈籠,整個街市一片白雪晶瑩,嫣紅璀璨。
炮竹聲沒有斷過,小孩子纏著大人點起十六管的大煙花,啪啪聲響中綻放出火樹銀花,耀得人臉上愈發喜氣。
“爹,爹,再放一支好不好?”
“先回家去,你娘親給做了一大桌好吃的,咱們啊,一家人團團圓圓吃頓飯,吃完了咱們再來放?”
“好,爹,我要吃魚。”
“魚?那肯定會有,這叫年年有餘……”
聽著那對父子喜氣洋洋的話語,許子安慢慢收拾起攤子上的畫卷。工筆美人,寫意山水,都埋在厚厚紅紙下,紅紙是拿來寫春聯的,無非些吉慶話。
“哎,寫春聯的,趕緊幫我寫副春聯。”有人噠噠跑過來,踢了一灘雪到他擱在地上的畫具上。“對了,再寫十個福字鬥方。”
許子安拂去畫具上的雪,轉身看那人,是個小廝模樣的人,十來歲,一臉驕橫。
“要寫什麼樣的?”
“挑些不俗的來,我家小姐嫌棄那些俗的,要不怎麼這會兒了我還來找人寫春聯?”小廝說著話,嗬氣暖手,又不停跺著腳。“快寫,冷死了。”
“好。”許子安坐下來,借著商鋪下的燈火鋪開紙,筆蘸足了墨,手卻是僵的。他暗暗舒展了一下手指,又嗬了口氣,才稍許恢複知覺。
寫字予他本是得心應手的事兒,如今這手凍瘡連著凍瘡,腫得好似稍稍一碰便會破裂流膿。
“你倒是快些,主人家等著要的。”
“稍等。”許子安竭力恢複手上知覺,運筆寫下一串字,自己看時,已覺不堪入目。
小廝倒不管,趕忙著拿對聯在旁又吹又甩,“你趕緊再寫鬥方。”
“可是那春聯寫得不好。”
小廝看看手裡的字,“過得去,你快寫鬥方吧。”
許子安心中發悶,看著那幅春聯,每個字都失了風骨,若在從前定不能在人前現眼。然而此刻——
咬牙寫下十個福字,收了小廝給的一串錢。
“我們小姐說,這當口若能找到替人寫春聯的,就多給些銀錢。看看,這平日裡可夠幾十幅春聯的了。”
“多謝。”許子安恍惚聽著自己道了謝,又恍惚收好畫具,撤了攤子。扭頭看這一街一巷的白雪紅燈,仿佛又是去歲和友人一同雇了船家,專在水上擺了精致的酒席,邊暢飲邊看這臨岸喜慶風光。
那時的他,穿著百蝠的錦袍,披著玄狐的鬥篷,飲著醉軟佳釀,說著古今軼事,何等快意……
“蓬——”
臨街的人家出來放爆竹,聲響震徹雲霄,他猛然驚醒,環顧周身,是青布棉衫,破敗畫具,一隻隻畫軸在藤盒中搖搖晃晃。
摸出那一串小錢,一枚枚閃著烏亮的銅色,他從未如現在這般仔細看過錢,原來,唯有細細打量這身外之物,才真正覺出切膚之痛。
沾了一身風雪氣,回到家已近二更。
這家不過是一間賃來的屋子,與房東同個院落,聽得到那邊歡聲笑語,聞得到菜香酒濃。
推門進屋,逸春本坐在桌邊想事兒,見他回來,忙起身去迎,“雪還是沒停,凍著了吧?我燒了炭火,你趕緊暖暖身子吧。”
“嗯。”放下藤盒,走到炭火盆子,伸了手去烤,火光下自己一雙手青紫腫脹,和街市上討生活的人沒什麼兩樣。
發著呆,一隻細白柔軟的手拉過他的手,往破了的凍瘡傷口上藥,藥膏抹在傷口上,冰冷入骨,卻有說不出的舒服。
“我煮了餃子,捂在爐子上,你先喝口水,我去拿。”逸春放下藥膏,臉上帶著微微笑意,要轉身,卻被許子安拉住了。
“我太沒用了,說要和你平安喜樂地過日子,卻連個像樣的除夕都給不了你。”
逸春仍是微笑,“怎麼不像樣了?你不是在我身邊嗎?”
“陋室寒衣,連頓團圓飯都吃不上,這樣有我在你身邊又有什麼可歡喜的?”許子安盯著他,輕輕撫上他的麵龐,“不過兩個月,你瘦了一圈,身上的傷也更重了。夜裡疼得睡不著,你也不敢動彈,唯恐讓我擔心。就是有一碗吃的,你也推說胃口不好,總留給我。這些,我都知道——”
“可我什麼都給不了你,原來,離了家,我便是個廢物!”
“什麼譽滿都中什麼少年才子?當日多少人難求的書畫,如今不過是拿來街邊乞食的玩意兒。許子安當日為人追捧,現今隻不過是個時運不濟的潦倒書生——”
“這樣的我,在你身邊有什麼用?”
逸春望著他,這些日子,他憔悴了許多,當日裡的神豐俊朗已被焦慮憂心替代,眼睛沒了神采,布滿血絲。
“你可是悔了?若是如此——”
他的話隨即被猛烈的擁抱抑在喉中,許子安喃喃在他耳邊說著,“我不悔,我不會後悔,我隻是恨自己不能給你舒舒服服歡歡喜喜的日子,我隻是怨自己以為能救你於水火,卻把你帶到了另一個地獄!多少次,我都希望自己能夠讓你無憂無慮,和小時候那般笑著,我說我想對你一輩子好,可是——我帶給你的又是什麼?”
逸春聽著,雙手輕輕撫過他的背,張了張嘴,卻終究沒有言語。
那時冬至霜花飛,許丞相憤然離去,許子安要帶著逸春離開,卻被柳爺攔住了。
“你不能帶他走。”
“為什麼不能?”許子安緊緊攥著逸春的手,少年俊雅的臉龐上微紅的指痕猶在,眼裡卻滿是決絕。
柳爺冷冷看著他們,半天才說,“沒了散不儘的金銀,沒了父蔭的庇佑,你們以為出去討生活這麼容易?”
“彆說逸春還有身價錢,就算是我不問他討這個錢,他這身子骨,傷得連從這裡搬個大物件出去都要提心吊膽,生怕他又五內出血。這麼個病人,帶著他,不就成了負累?”
許子安蹙眉,聲音極冷,“他便是不能動,我也願意顧著他。我有手有腳,怎麼就養活不了我們兩個?他的身價錢,現下我是拿不出,但若你能讓他跟我走,我定會賺來給你。”
聞言,柳爺怔了一會兒,又望向逸春,緩緩說道,“逸春,他的話我不能就此駁過去,事情沒到那份兒上,旁人說什麼都是白搭,我隻勸你,彆去冒險。”
逸春看著柳爺,卻隻覺得緊緊攥著自己的那隻手火熱,那熱從掌心透過來,身子裡那顆心也便燒燙起來。
“柳爺,沒自己走到那一步,誰說也聽不進去。——您就讓我,跟他走吧。”
柳爺站在那兒,門外刮來陣風,撩動織錦簾子,發出簌簌聲響,前頭傳來咿咿呀呀的曲調,合著這聲響,像個敲打著心的小錘子。
“好!你想好了就成,不過,要離開這裡,就得孑然一身地走,也不要回頭。——這是堂子的規矩!”
凝香雅舍的大門在身後關起的時候,逸春還是回頭看了,燈火迷離,朱漆的凝香雅舍四個大字在翠藍的匾額上模糊不清。厚重的大門鎖住了鶯聲燕語琵琶胡琴,四周除了他們兩人的呼吸聲,靜得可怕。
“以後就隻有我們兩個相依為命了,你可會害怕?”
“我,不怕!”
逸春將一碗餃子推到許子安麵前,“你吃吧。這是我向張大嬸學著包的,第一次做,也不知道味兒怎麼樣。”
“你也吃吧。”許子安拿起筷子,塞到逸春手中,“我知道你一定要說你吃過了。咱們家裡有多少錢,我心裡清楚,能做這麼一碗,已經是極限了。”
逸春沒再推辭,輕輕夾起一隻,卻是送到許子安嘴邊,“第一個還是你吃,才算嘗了我的手藝。”
許子安望著他,終究還是張嘴吃下,鮮美的肉汁在嘴裡散開,心裡的淒楚卻更深。
“好吃。哪裡像我,給你做碗麵都做不好。”
“彆說話,趕緊趁熱吃。”逸春送了第二隻過去,卻被他擋住了,騰手夾過,送回到他嘴邊,“你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