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春微微一笑,“不要這麼讓來讓去的了,咱們一起吃。”說著咬下那隻餃子。
許子安卻放下了筷子,掏出那串小錢,擱在桌上,“你拿這錢去請大夫瞧瞧,我看你每天晚上疼得睡不著。”
“好。”
斑駁的牆在幽幽燈火下現出一雙影,碰著頭,用著同一個碗,沒有言語,隻有燈油偶爾劈啪炸起,又落下,再無聲息。
過了初五,房東張大嬸就叉著手站到了兩人門外,也不敲門,偏就用她尖利的嗓門嚷開了。
“怎麼著,兩位小哥這房錢什麼時候給?這可都從上個月十五拖下來了,大過年的我不與你們計較,教你們安安穩穩過了個年。原指望你們懂事兒明白,趕忙著想法子交了租錢,結果呢?——我敢問二位小哥,這要拖到哪天去?難不成當我這兒是大善人家?我們家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平白讓你們住不成?”
話音越嚷越高時,門吱呀開了,許子安背著藤盒畫具出來,朝張大嬸點了點頭,笑道,“張大嬸,再寬限幾日,我這就出門擺攤子去。前兩天總下雪,生意不好,今兒天氣好,想著出門的人應該多——”
“哼,彆在那兒說你的書兒畫兒的。”張大嬸不耐煩地打斷他,眼睛斜睨,“成日家看你舞文弄墨,以為多大本事呢。——你以為我不知道,一天賺不來倆子兒,彆說我這租錢,便是這一日三餐都成問題!是我心腸好,看你兄弟病著,才寬容你們那麼多天,不然你問問外頭去,誰家能像我這麼著?”
“張大嬸——”
“還真彆叫我,叫我我今兒也是容不了了。跟你算清楚,這一個月的租錢再加上之前你兄弟說過除夕想包頓餃子,朝我借的白麵,跑不了一串大子兒。快給錢吧!”
許子安窘迫得漲紅了臉,想說話又實在張不開口,卻聽身後逸春開口了。“張大嬸,這錢你先拿去,數兒不夠晚些再補可好?這大節下的,願意花錢買畫像的不少,您就再等等,我哥哥定能賺來銀錢補上。”
張大嬸撩過逸春手裡的那串錢,數了數,往袖子裡一藏。“這還差著呢,看你們倆還算老實,我再寬限幾日,到時候若再拿不出來,就彆怪大嬸我翻臉不認人了。”說著又拿眼瞥了許子安一眼,碎嘴念叨,“不是大嬸我刻薄,這年頭什麼書什麼畫的可沒人在乎,你年紀輕輕的,不如趁著現下年忙去賣點苦力,人手不夠,人家可都給著雙份工錢呢,比你賣畫強多了。你兄弟這一向身上也不好,你不多賺些錢來給他瞧病?”
許子安怔了怔,卻是逸春接了口,“張大嬸,你聽是小寶哭了不是?快回去瞧瞧吧。”
張大嬸一聽,果然是小孫兒在哭,這才慌忙踮腳跑了去。
逸春上前輕輕搭住許子安的胳膊,微笑說道,“彆在意她說的,她也不是壞心,就是嘴碎。”
許子安悶悶地嗯了一聲,抱緊畫具走了兩步,又回頭,“那錢是給你看病的。”
逸春一笑,“我的病也不是一朝一夕能看好的,拖過這段日子也沒什麼,你放心吧,天氣好的時候也沒有那麼痛。”
許子安看著他,站了好一會兒,才點了頭,“好吧,我走了,你多歇著點兒。”
逸春答應著,送他出門遠去,回轉身,胸口的痛突然如蟻鑽噬,眼前一花,跌靠在門旁。
勉力用手肘去支撐起半個身子,不料才一動,一口鮮血吐了出來,染紅了結著冰雪的門檻。
地上的積雪清掃過,堆積在道旁,日頭一照,稍許化開來,來往行人踩踩踏踏,便染成了黑色。穿著利索棉襖的小販一肩挑起個擔子,前頭吊著個六層的大籠屜,後頭掛一隻半人高的木桶,雖說走在半融的雪地上,腳步倒穩,來到吉祥大倉便撂下挑子,高聲喊道,“開飯了!”
聽到這一聲,碼頭倉裡抗包的夥計趕忙地放下手裡的活兒,找水桶潦草涮了涮手,大步過來打開籠屜。
籠屜裡是烙得金黃噴香的餅,配著油綠的大蔥,乾了一上午活兒,大夥兒都餓了,一手拿了餅一手拿了蔥蘸醬,一口餅配一口蔥,吃得香,看得人也饞。
“今兒還有肉!是你們大倉的小姐吩咐的,大年下的,不好虧待你們。”小販掀開底層一隻籠屜,果然是油汪汪紅亮亮五大碗肉,醬香托著肉香一股腦往人鼻子裡鑽,夥計們炸開鍋,搶筷子去夾,急性子的竟是用了手拈起來往嘴裡送。
“你們可都慢點兒吃!當心噎著!”打倉裡出來一個老總管,叼著旱煙管子,叭叭吸了兩口,看夥計們還在爭先恐後地搶肉吃,不禁笑罵,“真是不能給你們好食,給餅子大蔥的時候怎麼不見你們這麼來勁兒?一輩子沒吃過肉?”
“賴大爺,您這話說的,這不是大小姐心疼咱賞的嘛,咱不可著勁兒吃不是對不住大小姐一片好心?”
“賴大爺,也真是你們小姐好心腸,過年做活也做多了,從沒有東家這麼犒勞的。”
“要不怎麼人說,能娶到白家大小姐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不知道咱們裡麵有誰有福氣啊——”
賴大爺聽得不像話,啐了一口,罵道,“一個個猴崽子樣兒,滿嘴胡說八道,吃你們的吧,吃完了好上工,這肉可是白吃的?”
“得了,賴大爺,能白吃嗎?咱可都是有血性的,吃了這肉,乾活兒那是一個頂倆!”
“去去去,就你這猴崽子油嘴滑舌。”賴大爺彎腰往台階上磕了磕煙管子,再起身,看到個少年站在對麵牆邊看招請的告示。
“敢問小哥兒可是要來幫工?”
那少年趕忙回轉身,往這邊過來,“這位大爺,看告示上說招請夥計,您看我成不成?”
賴大爺眯起眼,上下打量這少年。真是生得個好相貌,長身玉立,眉眼間彆有一番俊秀天成,若不是穿著粗布衣裳,真真就是個貴公子的模樣。
“小哥,我們這兒可是做粗活的,看你細皮白肉的——”
“我可以的,不敢有瞞,確實從前沒做過這個,但我還是挺有力氣的,您讓我試試可好?”那少年滿臉焦急,頰上微微漲紅,竟是又急又臊的模樣。
賴大爺吧嗒吧嗒吸兩口煙,這功夫已經又把麵前少年打量過幾番,這才說話,“既然你有這個心,就試試吧,不過我話說在前頭,倉裡的活兒都是苦活累活,也有人逞能來過,到了反傷了自己,這個我們這邊可不擔保你什麼——你若想好了,就跟我來吧。”
說著拔腿往倉裡走,那少年也跟著過來了,賴大爺咳嗽一聲,問道,“小哥怎麼稱呼?”
“許子安。”少年答得小聲。
賴大爺扭臉看了看他,沒吭聲,到了倉裡,指著前頭一堆米包,“把這個抗到碼頭船上去,要碼好,搬多少算多少工錢。眼下大節裡,三倍工錢的地兒也隻有我們這裡。到掌燈了你過來算今天的工錢。”
“是。”
少年應了一聲,往米包堆走去,來往抗包的夥計蹭蹭走著,卻都不免看他兩眼。
“這麼瘦也來賣力氣?”
“我看一個米包就壓死他了。”
夥計們說笑著,放慢了步子,偏要看那少年怎麼抗起米包來。
那少年站在米包前看了一會兒,彎下腰拎起一包,側身用肩膀架起。並不像夥計們預料的那般狼狽,米包沉重,他站起來咬緊了牙,身子晃晃悠悠,卻到底還是慢慢往前走了。
賴大爺把煙管子往嘴裡送,吸了一口,看那少年一步一晃往倉外去,便提筆在花名冊上加了個名字——許子安。
桌上的飯菜冷了熱,熱了冷,炭火早被熄了,寒風從門縫裡往裡鑽,屋子裡冷得像冰窖。
幽幽燈火下,逸春坐在桌邊,縮在自己的臂彎裡,冷汗在額頭密集,往下淌,胸口疼得太久,有些麻木,隻覺得渾身發僵發軟,連呼吸的力氣幾乎都沒了。
門口有啪嗒一聲,他立即站了起來,卻是眼前一黑,他忙扶住桌緣,定下神的時候,門已經被推開了。
許子安走進來,不禁皺了皺眉頭,“怎麼屋子裡這麼冷?家裡沒炭了麼?”
“不是,還有,我去燒。”逸春勉強令自己聲音平靜如常,再取了火折子去燒炭火,卻聽許子安說道,“你怎麼總是這樣?天氣那麼冷,就為了省那麼點兒炭火,偏要熄了等我回來再燒,你自己的身子怎麼樣自己最清楚,逞能也該有個分寸!”話音帶了火氣。
逸春怔了怔,手裡的紙卷已經燒起來,燎到手指,覺出痛才趕忙丟到炭盆裡去,火慢慢燒到半黑半白的炭,也映亮了他的手指,食指燎紅了一片,有些刺痛。
他站了起來,轉身看許子安,“我其實也不冷。——飯菜涼了,我去熱熱。”
“不必了,我吃過了,你自己吃吧。”許子安解開外衣,剛要脫下,臉色卻一變,逸春忙去瞧,看到他肩膀上血跡斑斑,血已經乾了,把裡麵的衣服黏在肉上,一動又扯裂了,又有血流了出來。
“你這是怎麼了?”想要伸手去碰那傷口。
許子安皺了眉頭,一把推開他,“不礙事,你吃飯去。”話說出口又似乎悔了,乾脆連衣裳都不脫,和衣躺到了床上,背衝著外頭。
他原以為逸春會來問,聽著,卻隻有他默默收了碗筷,吹熄油燈,脫下衣裳,躺到他身邊,再往後便隻有他淡淡的呼吸聲。
“我不替人畫畫寫字了。”
“尋了什麼活兒?”
“吉祥大倉抗包。”
許子安不知道逸春會說什麼,靜靜等著,等了許久,也沒有聽到他說話,想要回頭去看他,腰上卻環過來一隻手,身後人的臉龐貼著他的背,手上慢慢緊了又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