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逸春淡淡應了。
待張大嬸回了屋,許子安才冷冷說道,“兩天時間就想搬走?你以為再賃一間房有那麼容易?咱們有這個錢麼?再者說現如今這城裡誰不知道你——”
“不然,你覺得該怎麼辦?”逸春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許子安看了看他,不耐煩地一甩手,“我去大倉了,你歇著吧。”
他走出去的背影也帶著火氣,逸春望著,心底裡的空荒越發厲害。
大倉裡的事務和往常一般無二,到了午飯時候,照舊是小販擔了挑子過來,雪白的饅頭配醃菜。
幾個夥計拿了饅頭,舀了湯往角落鑽,碰一起便說起閒話來。
“哎,你們說說,他怎麼就能麵不改色在咱們麵前指手劃腳?不過是個玩男人的公子哥兒,有什麼可得瑟的?”
“聽說他家可有錢了,比白家不知強多少去,就為了個小倌從家裡跑出來的。”
“你可瞧見過那個小倌?”
“我沒瞧見,但是我兄弟見過。”
“是嘛,什麼樣子的?是不是絕色?”
“哎呀,也不過是尋常姿色,我兄弟說要不是人告訴他,也瞧不出是個風塵地兒出來的。”
“那必定就是伺候人的功夫好唄。”
“可惜人家從良了,不然花點兒銀子,咱也嘗嘗是個啥滋味——”
幾個人大笑起來,這笑聲許子安聽得到,也知道他們說的都是些什麼。這些日子,閒話聽得多了,人前人後的指指點點也見得多了,卻是每一次都會怒不可遏。然而這怒火不能發在人前,隻能一點一點吞到自己肚子裡。
“哎哎,我跟你們說,我有個朋友倒是玩過那個叫琅嬛的。”
“就是得花柳病的?”
“要死啊?有病的他也敢?”
“不是,他上那琅嬛還是沒得病的時候,剛打開門做生意沒多久,聽他說,真真是個尤物啊,美得跟個仙人似的,哪家女子都比不上。而且這男人和女人用起來不同,那感覺更是爽快。”
“怪不得那許子安會為個男人離家背井了,這都是有緣故的——”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許子安手中的筆狠狠一按,在紙上頓作一團墨。
琅嬛原本住的巷子是這城裡暗娼聚集的地方,男男女女倚立在門邊,見到人便飛睨個媚眼過去,時不時有男人往巷子裡走,看上哪個便過去談個價,妥了便摟了進門去。
逸春背靠著巷子裡生著苔蘚的牆,看麵前走過一個又一個男人,那些男人打量著他,有幾個原本想問個價,卻被立在門邊兒的女子搶了過去。
他仍舊站在那邊,安靜得仿佛從來便是生在此處。
“喂,什麼價?”有人停在了他跟前,旁邊女子嬌滴滴招引,卻被那人吼了一句,“叫什麼叫?老子想玩誰就問誰,要你們這些娘們兒在那兒叫個什麼勁兒?”
他抬頭看那人,是個粗壯的漢子,眼睛裡帶著煞氣。
“十兩。”
這價錢比這巷子裡哪一家都要高,那漢子捏起他的下巴,瞧了瞧,“二兩差不多了,跟老子走。”說著不容他爭辯便往巷子深處拖。
逸春也並沒有多作掙紮,被壓在牆上時,反而順從了,任那漢子扯開他的衣裳。
“怎麼生的?身子倒真是不錯。”那漢子的手在他身上貪婪遊走,碰到腰帶,便用力一扯,往下褪他的褲子。
逸春咬緊了唇,雙手緊緊巴著牆上的磚縫,好叫自己不要去推開他。
那漢子又忙不迭褪下自己的褲子,誰知褲子剛一脫下來,人也軟了,砰一聲摔在地上。
“不是鐵了心跟許子安走麼?怎麼落到這個下場?”
逸春看著跟前的人,束著明珠發冠,披著狐裘大氅,豐神俊朗,嘴角卻帶著一絲戲謔笑意。
“晉王爺?”
晉王爺哈哈一笑,伸手替逸春掩了掩衣裳,“天寒地凍的,穿嚴實了。”
寒風一陣陣地刮過來,身子不由自主地發抖。
“我寧可相信,你這是冷的,而不是怕我。”
晉王爺踢了踢地上的人,忽而又冷笑,“我真是不明白,怎麼你就願意被這種人上?莫非本王還不如這鄉野村夫?”
逸春係著衣裳,聽到這話頓了一下,“晉王爺,若你想要我的性命,儘管動手,隻是彆傷害許子安。”
晉王爺嗤笑,慢悠悠說道,“我當如今你們隻會吵來吵去,不給好臉色呢,想不到心裡頭掛念的還是他啊。”
逸春沒吭聲,低頭理著衣裳,卻不留神肩頭一沉,是晉王爺的狐裘。
“披著吧,你這小命能保住就不容易了,還死命折騰?——當日若你不刺傷本王,又怎會如此?你可知本王待你雖不能說及真心真情,總也有幾分眷戀。你若跟了本王——”
“晉王爺!”
逸春取下狐裘,遞還給晉王爺,“逸春受不起。”
晉王爺望著他,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收了狐裘,“好,狐裘你受不起,那銀子呢?你不是正需要麼?”說著解下自己的荷包托在手中,“我隨身帶的銀兩並不多,解你燃眉之急倒是儘夠了,隻看你要不要了。”
逸春看著那隻金黃綢緞繡麒麟圖的荷包,慢慢伸過手,拿起。
晉王爺覺得出那手微微有些顫抖,一笑,“拿了就是拿了,走了哪一步都彆後悔才是。”
“是,不會後悔。”
“刺傷你的時候不會。”
“離開凝香雅舍的時候不會。”
“如今拿了你的錢也不會。”
晉王爺大笑,“好,不後悔就好。”
笑著轉身往外頭走,又朗聲說道,“萬一要是哪天後悔了,本王還要你。——你記著便好。”
“為什麼?”逸春輕聲問了一句。
晉王爺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他,笑道,“得不到的東西總是好的,不是麼?”
許子安將銀子悉數丟到了地上,銀錠子在地上滾了幾滾,落定在桌邊凳腳。
“為什麼不要?張大嬸讓咱們搬出去,不正是要用錢嗎?”逸春蹲下身去撿銀子,手尚未碰到,那銀錠子便被許子安一腳踢開。
“你這是哪裡來的錢?哪裡來的這麼多銀子?”他一把拽起逸春,死死盯著他。
逸春木然地垂下眼,說道,“你心裡不明白麼,何必再問?”
“啪!”——一巴掌落在他臉上,拽著他的手用力一推,人便往桌上撞去,腰碰在桌角,一陣酸麻。
“你——怎麼那麼下賤?”許子安又是一聲怒吼,將桌上的茶壺杯子撩到地上,瓷片碎裂的聲響刺得人心驚。
逸春站穩了身子,望著他,淡淡說道,“對,我是下賤,我從小學的就是這下賤營生,這你也不是頭一天知道了——一直以來,都是你在外頭拚命掙錢,我這半殘的身子做不了什麼,唯一能做唯一會做的不就是出賣自己麼?眼下這光景,難道要我看著你再去求人?難道真要等人把咱們掃地出門?”
“我寧可如此!”許子安逼近他,“我寧可沿街乞討也不願意你再做——”
“你真的可以嗎?”逸春冷笑。
“為了我,拋棄雙親背井離鄉從此墮入窮困潦倒;為了我,放下手中風花雪月和市井一般賣著苦力;為了我,高高在上的許子安四處求人伏小作低;為了我,都中的少年才子被人嘲笑被人鄙夷——難道,你真的從來不曾後悔?”
“啪!”——又是一巴掌摑了過來。
“住口!”許子安狠狠瞪著他,咬牙說道,“我不曾後悔過!我從來不曾後悔過!若我當真悔了,為什麼還要留在你身邊?我大可以回去都中!”
逸春的臉頰上指印交疊,卻仍舊掛著一抹笑,“那是因為,你害怕。——在這樣一個境地,人總是會覺得瀕臨絕境,你處處為我著想著,處處護著我,看起來是怕我失望,怕我後悔,其實——也是怕你自己悔了。你是許子安啊,清高,驕傲,怎麼能甘心承認自己輸了?怎麼能甘願回去被親朋嘲笑?於是,隻能強忍著撐過去,以為撐過去就好了,可是撐過去就還有另一個坎,另一個困境——”
“你以為我們能跨過幾個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