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漏聲聲,何夫子乘雨而來。兩扇烏門浸浴在簷影之下,人來時帶了細如沙的風絲。隨著他曳步而至,侍讀們不由挺直脊骨,坐得端正。
何夫子今日將須發打理得一絲不苟,人前一站,過去為官時的威嚴便顯露出來了,與昨日平易近人的氣質大不相同。
王仙露與鄭凜緊張地輕輕看向公主,在她們希冀的目光中,公主遲鈍且生疏地緩慢站起。這是這段時間以來公主取得的新的進步,能夠自主地站立小會兒!在公主的帶領下,王仙露與鄭凜跟著起身,向夫子見禮。
何夫子還禮,先坐下了,學生們才坐下。
何夫子掃視眾人,對教公主這事沒什麼經驗,能做參考的隻有教先太子的那段時期。他打算著過去教先太子什麼,如今就教公主什麼,再依據實際酌情增減。至於太子所學該不該教給公主,他是沒有這種想法的。
皇子公主不都是皇室中人?何況公主雖然不會說話,他卻覺得公主比先太子聰明得多。至少先太子像公主這麼大的時候字寫得遠不如公主。
何夫子很快地思索了,遣人將書本分發下去,書封上赫然寫著《開蒙要訓》。
未有夫子吩咐,誰也沒動,隻用眼睛看著書本。女伴讀們是遵循禮數,公主不知道是在出神還是什麼,還在用眼睛研究書封。
何夫子讚許地點頭,認真道:“今日的第一堂課,希望你們能學會珍惜書籍。”
坐在這裡的女郎們當然不會缺少書看,他不要求她們將書供起來,隻希望她們不要不將書當一回事,隨隨便便就弄丟了。
他嚴肅道:“能坐在這,你們家中定然都有豐富藏書,並不覺得書有什麼稀罕。但在整個大夏,讀得上的書的人……”
何夫子將雙手舉起:“我這十根手指代表大夏所有人,讀得起書的人隻有這麼多。”他收起九隻手指,隻留下左手尾指豎著。
鄭凜抿嘴聽著,注意力完全被何夫子所言吸引。她在府上跟著兄弟姐妹們一起上過學堂,學堂裡的夫子從沒講過這些。
王仙露同樣專注,甚至接話:“隻有十一嗎?”
“十一?”何夫子語氣古怪,右手將左手尾指一握,肉眼可見地幾乎將整根手指遮住。
女孩子們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齊齊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無論是陪伴公主的女侍讀還是殿中垂首靜立的宮女們,她們完全被何夫子引導,這個遮住手指的動作在她們看來就是一下子又減去所有人。
隻是稍微冷靜下來後定睛細看,人們就能看清楚何夫子並未完全將整隻指頭遮住,看著像罷了。
但——
王仙露喃喃:“這也太少了。”
含章殿中陪侍的宮女們沒有在這裡開口的資格,卻紛紛在心中附和王仙露之語。是啊,這也太少了,她們隻能隱隱約約地看到何夫子的一點指尖。
何夫子平靜地陳述:“有的地方是百一、有的地方是千一、甚至萬一都有,總之不是十一。”
含章殿裡靜到極致,殿外雨聲滴滴點點滑過人心間。何夫子陳述了一個事實,卻在每個人心中留下難以磨滅的震蕩。整個大夏,一百人、一千人、乃至於一萬人中,竟然隻有一個人才讀得起書嗎?
陡然接觸到冷酷的事實,宮女們很快地接受了這一點,在她們家鄉是這樣的,幾乎沒有人能認字讀書。隻是整個大夏卻也隻有指頭尖尖那麼點人才讀得上書,多多少少還是讓她們感到意外。
女伴讀們的感受則要更加強烈,因為書對她們來說是尋常之物,所以大夏絕大部分人讀不起書這回事對於她們來說更加不可思議。不明晰的念頭在她們腦海中產生,因相隔重重,她們並不能明白自己想的究竟是什麼,總之是亂糟糟的一團緒氣。
那麼多的人讀不上書,都是很可憐的。
何夫子看著女孩們深思的神情——姑且認為公主已經深思過了!他已經儘可能用簡單直白的話語來講述這一切,就是怕公主聽不明白。他一直不動聲色地關注著公主,而公主聽了以後並沒有產生什麼若有所思的神色,自始至終地認真望著矮桌上的書,叫他很不合時宜地想到“老僧參禪”這個詞。
打書發下來起她就一直在看書封,他說話時也在看,說完了還在看。大約是年紀太小沒聽得進話,不過看她這樣認真地觀察書封,何夫子隻能苦中作樂地想看樣子公主還是個書癡。
書癡下一刻很自我地將手放在書上,開始翻頁。
伴讀們尚在思索大夏隻有很少一部分人才讀得上書這回事,並沒發現公主的動作。何夫子當然也不會說她,當沒看見她的動作。
她才四歲,能夠安靜地坐在這裡已經很厲害了!她還會靜悄悄地翻書而不是撕書!
何夫子歎了口氣,繼續方才說的:“我說的是讀得上,讀得上中有許多人是沒有書的。”
王仙露輕聲問:“沒有書要怎麼讀呢?”
何夫子並不覺得她這話問得高高在上,反倒耐心解答:“一群人買一本?或是去租借,自己手抄,一頁頁抄全。”
宮女們聽得很起勁兒,何夫子說的話她們都聽得懂,真想不到讀書這樣難。
王仙露與鄭凜一齊在心中道了一句真辛苦啊。
何夫子不欲深講太多,很快做出總結:“我說這些,隻是想叫你們知道書不易得,平日對書多愛惜些,切莫將書弄丟或是弄破。若是誰的書弄丟了,是絕不許重買的,自己再抄一遍。”
“是。”聽了夫子的話,她們知道了書對於尋常人來說是很貴重的東西,自然會珍而視之。
何夫子目的達到,神情鬆緩了些,開口:“我姓何,日後你們叫我何夫子就好。”
脆生生的一片:“何夫子。”
何夫子將書拿的遠些低頭來看,看樣子要開始授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