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翰笙正站在窗邊,任由如水銀的月華親吻在他的側臉上。聽到腳步聲,他回過頭來望向她。
“林姑娘,”陳翰笙大步跨過了他們之間的距離,迅速來到了她的麵前,那雙如墨的眸子中似乎劃過了光彩,“這麼晚了還來,是有什麼要緊事嗎?”
林織秋輕輕放下錦盒,心跳如小鹿亂撞,但麵上保持著淡定,“縣令大人,小女子特地為您繡了一雙鞋子,願能得您賞光。”
“鞋子?”陳翰笙微微一怔,然後眉眼間流露出幾分好奇,他打開錦盒。裡麵靜靜躺著一雙精致的鞋子,隻見鞋麵黑如漆夜,卻又在晦暗的油燈下閃爍著斑斕的光澤。
金絲線在黑色布麵上勾勒出一枝枝繁複的牡丹,其間點綴著碧綠的葉片。更令人嘖嘖稱奇得是,這牡丹的花瓣和葉片上都沾有晶瑩渾圓的露珠,那露珠似乎下一秒就會從鞋麵裡滾出來,掉落在地麵上,消失不見。
這雙小小的鞋子裡恍如容納了一整個在夜間悄然綻放的牡丹花園。
“這是你親手為我做的嗎?”
林織秋點了點頭。
他撫摸著鞋麵上細膩的刺繡,幾乎不舍得將鞋子從盒子中拿出。“林姑娘的手藝真是越發精湛了,這鞋子繡得生動細致,簡直如同活物。”
林織秋的心中蕩起喜悅,卻仍舊謙虛地低下頭,“承蒙誇讚,還不知道合不合縣令大人的腳。”
陳翰笙笑了笑,腳步輕移,來到她麵前,溫聲道:“不妨現在便試試。”
他穿上鞋子的那一刻,就像是閉合的花骨朵將花蕊收於其中,他立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貼合感。
鞋內裡襯著柔軟的布料,輕柔地包裹著腳掌,每一次腳尖觸地,都仿佛踏在春日裡最溫柔的草地上,既有著一絲絲彈性,又有穩穩的承托。
他輕輕踏步,鞋口依舊緊貼腳踝,卻不曾有一絲摩擦之感。不僅如此,鞋子的重量恰到好處,賦予他行走間自如輕盈的感覺。
這雙鞋子簡直是他足部的天作之合。
“林姑娘,你的手藝真是無可挑剔,這鞋子非但美觀,穿著也是極其舒適。”
林織秋見他滿意,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她輕輕一笑:“能得到大人的認可,是民女的榮幸。”
“我已從你那裡收到過好幾份繡品,如今又要無故收受這麼一雙鞋子,我實在是愧不敢當。”
“不是無故收受,大人。我自知歲數已大,資質平平,正如前些日子的那位大娘所說,有人願娶便是萬幸,但您在她麵前為我說的那些話,使我免於難堪,我很是感激。”
“當然不是如她所說,你這麼好的姑娘,怎麼可能沒人願意娶呢?”陳翰笙幾乎是脫口而出,讓林織秋不禁愣了一下,“你是那麼聰明伶俐,溫婉賢淑,哪怕是我,也會覺得......覺得很榮幸能夠有機會......與你相識。”一向說話流利的他不知為何忽然結巴了起來。
林織秋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了地麵,試圖隱藏起自己的慌亂。“大人,你這是何出此言呢?”
陳翰笙見狀,也意識到了自己話語中的不妥,他連忙收斂起了剛才的情緒,試圖以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穩定局麵:“林姑娘,我是說,一個像你這般有才華的女子,自當受到尊重和珍視。你不應該被歲數或其他淺顯的條件所限,也不要因為這些外在因素而否認自己的價值。”
林織葉抬頭,正好撞上了他那雙似乎有星辰住於其中的眼眸。
“你的手藝,你的心性,那是難得一見的。哪個男子能有幸得你垂青,那才是真正的萬幸。”他說著,不經意間,目光落在了林織秋的雙手上。
那雙曾細心縫製無數細致繡品的雙手,指尖略顯粗糙,透露出她日夜勞作的辛苦。
“這些年來,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林織秋輕輕收回手,微微低頭,仿佛在隱藏著什麼:“縣令大人過譽了,民女不過是做了些微不足道的手工活罷了。”
陳翰笙卻不容她自謙,“你不必將你受過的這些苦難比作微不足道,也不必向我隱瞞。你是覺得我是高高在上的縣令,定不懂你的疾苦吧?”
林織秋不知該如何作答,隻能保持沉默。
“林姑娘,我之前言之未詳,實際上,”陳翰笙走向窗邊,“我自幼家境貧寒,那時候的生活,比起你現在的艱辛,恐怕也不會遜色太多。”
林織秋的目光微微一凝,她能感覺到他平靜的話語中隱藏的脆弱,不禁更加認真地傾聽。
“我小的時候,家中窮得連個完整的飯碗都難求。夜裡,餓得睡不著時,我就數天上的星星。父親常年酗酒,有一天喝醉了,回家的路上,腳一滑跌進了湖裡,等我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具泡得發漲的屍體了。不瞞你說,我甚至都沒有掉淚,他並不是個好父親。”
“父親去世後,我娘親,她一生勞碌,為了供我讀書,身體操勞過度,終是病倒了,早早離我而去。” 他的嗓音裡裹著一股哽咽。他的雙手不自覺地攥緊,指腹在窗沿上輕輕摩挲,似乎在試圖撫平心中的疙瘩。
林織秋輕聲問道:“後來呢,大人是怎樣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他的目光轉向她:“是為了不辜負我娘對我的付出,也是為了逃離那命不由己的生活。我一直在想,等我成家後,我定會竭儘所能,讓我的家人,尤其是我的妻兒,過上幸福安穩的生活。”
林織秋揉捏著自己的袖邊,低下頭,聲音細如蚊吟:“那,那定是幸福美滿的家。”
她的心房悄然顫動,陳翰笙的話語猶如春風拂過荒漠,喚醒了她沉睡已久的渴望。
然而,她自知身份卑微,怎敢與縣令大人攀扯情感。更何況,歲月不饒人,她的青春不再,怎比得上那些妙齡女子?
以陳翰笙的條件和資曆,他值得更好的。
“縣令大人年少有為,織秋不過是一介女流,何德何能,豈敢妄自菲薄。”她的語氣平淡,臉上的表情也恢複了平日的從容,“天色已晚,民女不打擾大人休息,這就告辭了。”
她轉身,輕盈步伐中帶著無聲的落寞,仿佛要將那份悸動永遠掩埋在這沉靜的夜色中。
林織秋走出門去,微涼的夜風吹拂著她的臉頰,也吹散了她眼角凝聚的淚花。
她輕聲自語:“心若止水,何懼風波。”
這一夜,對她而言,是一場夢,到了夢醒時分,什麼都不會留下。